易萧诀负伤回到窈冥门。他在跟易萧风分开后又被易耀先抽中执行下次任务，他跟另外两人共同负责监视孙楷栋，他监视孙楷栋的父母，另两人监视孙楷栋本人。

他跪在易耀先面前，身体微微发抖，微弱的声音十分不稳：“先叔。”

易耀先不悦，按理来说他应该晚两天回来，不听安排，擅自做主，这不是个好习惯。但易耀先此刻十分清楚他为什么早回来，他受伤了，毒伤，正指望着自己救他呢。易耀先“嗯”了一声，声调很平，声音不大不小，听不出喜怒。

“先叔，我有重要消息，所以提前回来的！”易萧诀连忙说。

“你说。”易耀先脸上仍没太大的波澜。他之前就规定过，无论探听到什么重要消息，都要在规定的时间来去，因为接应的人并不知道有人提前离岗，就会错过信息的交接，这会带来信息损失。

易萧诀的心凉了一截，随即又硬着头皮说到：“先叔，那周铭七家的管家极有可能是昭教的人！”

易耀先眼神微错，开口道：“你继续说。”

易萧诀暗喜，忍痛继续道：“周铭七的儿子周小保吩咐管家收拾孙楷栋的父母，管家周童将二人打得半死后独自复返，取了二人性命。随后周童去往城外，跟昭教护法程青松会合，我就是受了程青松的暗算才会······求求先叔救救我啊······”还没说完他就声泪俱下，狠狠地磕着一个又一个的头。他不能死啊，他死了妻儿怎么办？他们还都等着他回家呢。过段时间就是中秋了，是阖家团圆的时节，他跟妻子约定要去翠湖上划船赏月，还答应女儿要买大闸蟹吃······

易耀先弯腰拉过他的手，搭在他的脉上，温和道：“伸舌。”

易萧诀小心翼翼伸出舌头。易耀先看了一眼，接着将他下眼睑翻出来看，又将他翻过去，看他后背的伤口。

匕首已经被拔了出来，伤口却没有愈合的迹象，只见黄绿色渗出物，不见痂皮和新肉。伤口周围的皮肤呈蓝紫色，微微隆起，再往外可见多处瘀斑。结合舌苔减少，眼睑发白······

易耀先又问：“可有头痛腹痛，尿血便血呕血咯血等症？”

易萧诀心口一跳，如实说：“受伤后便一直腹痛，有便血，近些天越发严重，根本止不住······”

易耀先坐直了，思忖后道：“去药阁里领‘三紫丸’一粒，温水送服。卧床休息，不宜多动，三日以上为好。”

“谢谢先叔，谢谢先叔，我誓死效忠您，以报您的大恩大德·······”易萧诀连连磕头，磕完后立马起身，却被易耀先按住肩膀。先叔温和的声音响在耳边：“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易萧诀错愕，起身的动作僵在半途，是个半蹲半跪的怪异姿势——先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去吧。”易耀先笑容慈爱，仿佛和睦家庭里一位祥和的老父亲。易萧诀听完这话如蒙大赦，立马转身奔向药阁。

易耀先看着他匆忙慌乱的背影，心想又要浪费一颗药了——他中了昭教的“什华溃”，若是在中毒后一个时辰之内找到自己，尚且有一线生机，但这都过了十来天了，毒入脏腑，根本无药可救，只能任血慢慢流失。所以会问他有没有出血症状，而他答到近些天便血增多，想是已经处于中毒后期，应该就在这三日内吧。

他即将死去这件事并没有让易耀先思索多久，因为这是常事。他手底下来来往往多少孩子，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被以前的某个暗影护卫带到试炼场，经过十来年非人的训练后，为影卫长的一个命令赴汤蹈火。

另他感慨的是另一件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的，每个刚出来的暗影护卫是不能称为人的，他们是刀，是剑，是矛，是盾。他们眼里只有目的，他们行动只会冲锋。性命、疼痛、苦楚、压迫···这些东西不在他们考虑中。他还记得易萧诀第一次执行任务时被人砍伤后背，肩胛骨都断了一部分。那时的他站在药阁门口，静静排队等待大夫为他包扎，他脸上是冷漠和无所谓。易耀先从他身边走过时看见血流渗湿了整个后背，连裤腰上都是深红色，好像就算此刻死了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暗影里多得是这样的少年。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易耀先心想——大概是他成亲后。他娶了一位美丽的姑娘，成了家，自此有了牵挂，有了顾虑，于是“死亡、疼痛、利弊、意义”等概念开始充斥他的脑海，易耀先能够明显感受到他在行事的时候有了取舍，有了私心。不过这不是易耀先担忧的，因为行事效率这种东西是说不准的。易耀先没有禁止反而大力鼓励暗影护卫们都成家，甚至还能有自己的一点事业。因为在世间的羁绊越多，人就越放不下。

光靠影卫们每两月必须要服用的“二月蛊”是不能完美地控制每个人的，因为总避免不了有些蠢货自己放弃生命，那前期投入在试炼场的十年培养就打了水漂。利用羁绊控制他们，比蛊虫更有效。

周铭七处在孙楷栋的对立派，周铭七的儿子派人打死了孙楷栋的父母，按照孙楷栋的个性，肯定要跟人拼命。管家的行为属于加剧矛盾，是非常关键的，而管家又是昭教的人，这么说来，昭教也希望他们两派打起来。

两个问题。昭教掺和进来了，他们想干什么？要是他们两派打起来了，结果会怎样？

易耀先又想起之前得到的消息——孙楷栋入巴蜀路上的栈道曾被人破坏过，拖延他入蜀的时间。长空殿重视时相天气，想必晚到的孙楷栋受了些嘴上的谴责。如此想来，那多半也是昭教所为。

他们在暗处煽着风点着火，是要烧着什么东西？

易耀先眼神逐渐偏暗，他想起了昭教杀死李帆，最近拿下黄河一段河道的事情，这件事警醒了他——看来是要有大动作了，二十年左右便会发生的事情看来是不远了——昭教教主练成了漫星，要打上月无崖了。

而这一任的教主比前几任做的事情要多些，他占舸流河道，搅长空局势，一方面是壮大自身，一方面是削弱窈冥门对其他门派的辐射。

想通这些事后，易耀先舒展了身体，躺到椅子上——这位教主还是年轻啊，不是因为有这些“辐射”，窈冥才强大，而是因为窈冥门强大，才会有这些辐射。而窈冥门的强大，是以门主为中心的强大，也就是传承的“孤月”。你不断增强昭教的总体实力，到时候，上来要是打不过“孤月”，一切都白搭。

昭教的复仇大概二十多年一次，这会耗费窈冥门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易耀先一直致力于如何通过成本较小的暗杀使现任教主安若扬毙命，但直到现在都没有成功。这一直是易耀先纠结的点，照每次影卫行动后回示的信息来看，安若扬必死无疑，但过后又会收到安若扬活着的信息，他那里还保留着安若扬写给他的信，送他的一幅画，一把折扇······。说实话，这挺令他头痛的，他每年都会策划五到十次暗杀，但无一成功。

不过这次的争斗或许是一个好机会，易耀先换了个侧躺的姿势。暗影护卫，峥嵘骁卫，近身侍卫的格局已经延续多时，此时正是破除的好时机。他这十年都屈居孙楷栋之下，最大的原因就是现任门主万铭鹤属近身侍卫门下，说白了，窈冥就是近十年的门主所对应的卫长说了算。长空殿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当时恰好辅佐了第一代门主夏方平而已，之后源源不断地向窈冥门送人，占据重要位置。

峥嵘骁卫是摘不掉的，因为总要有外人去处理跟各门各派的事务，易耀先在这一块插手不多。但近身侍卫说是负责门主个人事务，但易耀先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幌子，近身侍卫实际负责门下事务运转，而且会掣肘暗影护卫对门派的管理。如果能趁孙楷栋远在巴蜀端掉长空殿驻在窈冥门的势力，那么未来的竞争对手就会少一个。

易耀先伸了个懒腰，吩咐道：“把棋盘图拿来！”

邹祜宇栖居在巫山境内一处很荒僻的山上，这座山没有名字，只被少数当地人称为无宝山。一般的山林都是宝藏地，上面要么有山珍奇兽，要么有可入药的草木，可供山民上山寻宝。但这无宝山上瘴气四绕，毒虫猛兽奇多，进了山都不知道能不能出来，没有山民敢进去，就说这山里没有宝藏，因此叫无宝山。邹祜宇跟手下就在这山上多年，少跟外界通有无。物资匮乏，尚不能自给自足。

程青松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穿着破烂兽皮跟手下一起捡食野菜，这让程青松震惊了一把。邹祜宇年纪不大，也就三十几岁，但他全身皮肤粗糙发黑，佝偻着，动作和反应都有些迟缓，脸上全是深深浅浅的沟壑，银白的胡子肆意生长，丝毫不比山林的杂草整齐，厚嘴唇，大鼻子，眼睛混浊不堪，看上去都有六七十岁了。程青松不禁感慨，曾经的长空殿殿主继承人竟然能落魄成这样。

程青松此次上山，身后跟着周童。他们来到一处洞穴改造的栖息地——这就是邹祜宇跟手下的长期住所了。洞穴不大，里面有些暗，布置得倒是整整齐齐的。邹祜宇请程青松和周童做上座，自己则坐在侧面的位置上。

程青松推辞一番，邹祜宇仍然坚持，程青松不得不往上座，心里却不踏实——周怀彊曾是长空殿殿主，被大溪使张曲勾结夏方平赶下台，往北逃窜失了下落。殿主之位传了三代后到了邹祜宇手中。就算落魄了，好歹也是殿主，程青松心里还是有一丝敬畏的。

“邹殿主，上次青松所提之事，殿主考虑得怎么样了？”程青松恭敬问道。

刚坐下的邹祜宇如梦初醒般看向他，混浊的眼里是更混浊的东西，理都理不清楚，他开口说到：“大护法啊，我们在这山里都住习惯了，都没怎么出去过······”他不自觉搓了搓手，吞了口唾沫。

“我们虽然秉承周殿主的遗志，说什么要夺回长空殿。但这么多年了，我们的武功早已荒废，根本斗不过长空殿的任何一个人。”邹祜宇为难地说道。

“是啊是啊，我们，我们就是废物，根本拿不回长空殿，与其出去冒险，不如就在这山里，还安全些，不会让长空殿那些人找到······”邹祜宇的一个手下说到。

程青松不禁又是同情又是鄙夷：这群没出息的东西，都说了昭教会帮他们，让他们一切不操心，只需要下山应付就行，他们当时说考虑了再给答复，结果考虑了几天就给个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