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萧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问题抛了回去：“你想家吗？”

易萧诀了然地笑笑，他太知道暗影护卫的行事了，但他没有遵循这种行事风格，而是选择正面回答：“想。”

这是他离开试炼场的第三年，他听从先叔的指示，早早地寻到一个有缘人，成亲生子，他有个可爱的女儿，正在学走路。他对妻子说自己是个镖师，时常外出押运货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出去干什么。每次外出，他都会拜行神，保佑自己平安归来，他不是怕死。从试炼场出来的每个人都不怕死，但他害怕妻子得知自己的死讯，那是对他最大的诅咒和惩罚。

山高水长，路途艰险，只有在歇脚时想起妻女才能聊表慰藉，想家？怎么会不想呢？

一句“想”让易萧风感到惊讶，但慢慢地，他放松了下来，无论是紧绷的心绪还是僵硬的肌肉。

“但我没有家人。”他望向火堆那头的易萧诀，神色柔和。

易萧诀笑意更深，他明显看出了这小子脸上的春意，跟他刚认识妻子时，一个人发愣的表情一模一样。

“机失难再，时不我待。”易萧诀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这是他从一个书生口中听来的。那书生高中后衣锦还乡，回老家迎娶心爱的姑娘，结果发现她早已香消玉殒。

易萧风略疑惑，他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微妙的是，他竟隐隐体会到些许遗憾。

夜萧瑟，风渐凉，他们短暂地沉浸在各自的想像中，都盼望着天亮，这样就能快些赶路，抵达他们想去的远方。

易萧风照例回到回龙村，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自家的房梁上确认，那个竹蝗虫还在。他欢喜地取下它，捏着一端的竹篾，一荡一荡地玩儿着。这蝗虫已经由青绿色变成了黄色，跟阿城家的背篓一样。

不杀阿城了——这是上次见他做出的决定。阿城会送他竹蝗虫，会请他吃热气腾腾的饭菜，还答应他种一棵枇杷。他看着阿城，会有如同吃饱饭时的幸福感，这些都是好的体验。而且，一想到阿城如果死去，他会有悲哀的感受。所以，易萧风轻易地放过了他，就像轻易想杀了他那么容易。

他耀武扬威地一甩一甩竹蝗虫，蹦跳着往阿城家里进发，连“往阿城家里走”这件事都会让他心情莫名很好。

阿城家的大门虚掩着，庄小满在门外就听到了“哔哔剥剥”的烧火声，他知道今中午又能跟阿城一起吃一顿饱饭。他悄悄推开门，果然看到侧面灶台边的阿城正在洗菜。他蹑手蹑脚悄悄来到他身后，踮起脚尖一把捂住阿城的眼睛，凑近他耳边神兮兮地说：“猜猜我是谁？”

阿城洗菜的动作停止了，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将手在腰侧擦干，拍了三下庄小满的手背，然后温柔地拉开覆在他眼上的手，转身看着庄小满，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你来了——他说。

庄小满慢慢放下手臂，不知从哪里生出一点舍不得，他竟异想天开地想顺势抱住阿城。不过他并没有完成这个动作，而是先回答了阿城：“对啊，想我了吗？”

阿城低头笑了，庄小满能看到他明媚的眉眼和温柔的笑意。庄小满被蛊惑了，他想凑得近一些。阿城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对他“说”：你等我一下。

他大步走到床头，蹲下身，小心拿出两个鸡蛋，打在碗里搅拌均匀。他舀出锅里的水，放油，将鸡蛋倒进去煎熟，添起来。然后将泡在水里的茭白丝抓进锅里，翻炒得□□成熟后，再把煎熟的鸡蛋倒进锅里，翻炒。

接着，到了最难的环节了。他拿出灶台角落的一个小罐子，打开，把庄小满牵到自己身边来，对他“说”：你来尝尝味儿。

庄小满一眼看出这是之前嫌弃过的陈年盐罐儿，现在它变得干净，里面装满了大半罐白色的盐。阿城小心翼翼地用锅铲的一个角蘸了一丝丝盐，将它放入锅里拌匀了，然后用筷子夹起一丝茭白，另一只手接着，吹了吹再送到庄小满嘴边，“说”：尝尝咸不咸。

庄小满立马觉察出了问题——他尝不出味儿吗？但他没有开口问这个问题，因为茭白就在嘴边，他先叼走了它。

庄小满说：“淡了。”

阿城听了，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蘸一丝丝盐，拌到菜中。味觉和嗅觉已经丧失得太久，他早已记不清楚当时阿娘做菜时会放多少盐，只记得如果放少了，还能再加，放多了，就没办法从锅里把盐捞出来。

庄小满再次毫无例外地说：“淡了。”

阿城有点紧张，因为灶里的火不允许他在加盐这件事上耽误太久，菜得马上起锅，不然就不止“淡了”这一种难吃了。

他有点慌乱地从盐罐里舀盐，不小心洒出来一些。庄小满见状，从他手里拿过锅铲，柔声说：“我来吧。”

阿城愣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只见庄小满用手指蘸了一点盐尝了尝，然后抓了一小把扔在锅中，用锅铲翻炒两下就将菜起了锅。

庄小满徒手拈了一丝茭白放进嘴里，该怎么说呢，咸淡适宜，脆滑爽嫩，真是难得从阿城家里吃到的佳肴。

“好吃，阿城哥哥，你尝尝！”他又用手拈了几丝茭白递到阿城面前。

阿城又愣住了，还从来没这样吃过菜，庄小满的手近在咫尺，好像往前一点点，嘴唇就能触上他的指尖。庄小满的手在空中晾了一会儿，周到地想到对方虽然穷，但不至于吃“手抓饭”，于是讪讪地将菜放进自己嘴里，然后用筷子夹了鸡蛋茭白丝，伸到阿城面前。

阿城讷讷地倾身往前，用嘴唇去含筷子尖端的菜，刚要触碰到时，庄小满突然一缩手，问道：“阿城哥哥，你是不是没有味觉？”

阿城僵在原地，嘴唇微张，眼神从木讷变成恍惚。他退回原地，朝庄小满尴尬地笑笑，不自然地点了点头，眼睛看向别处，又傻乎乎地“开口”：也没有嗅觉，闻不到味儿。

“没有味觉，没有嗅觉，不会说话，眼睛、耳朵、腿都有残疾，对吗？”庄小满看向他的眼睛，轻声问道。他很早以前就发现阿城的听力不好，跟他离得稍远，阿城就不能听到他在说话。

阿城早些时候也为这些缺陷自卑和悲伤过，但他在很久前承认了这一身缺陷。《漫星》给他带来了很多，同时也掠夺了很多。他曾将自己想象成摆在神灵面前的祭品，献祭自己，获得超越凡人的法力，这很公平，同时很残忍，但他不得不做，因为他姓安，是他妈的昭教的教主！

村里的人对他的残-疾投来过可怜、憎恶、好奇、冷漠的眼神，但他从未将哪怕一种眼神真正放入眼中，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与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无关。他们懂什么叫江湖吗？懂什么是权-力吗？懂什么是《孤月漫星》吗？

但现在，被庄小满一股脑提起时，他莫名想在对方面前掩盖这一身缺陷，他已经够平庸，够潦倒了，怎么还能这么不堪呢？

他局促地低下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恍惚又木讷的眼神不知道该投向哪里。他木木地伸手，想去将那一盘蛋炒茭白端走。在伸手的途中，他的手突然被握住，有慌张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阿城哥哥。”

没关系什么？

他怔怔地抬眼看向庄小满，看到那脸上的殷切和小心，这让他渐渐安心。但还有他看不懂的一点东西，让他的心跳加快，脸颊和胸口像要烧起来是的。

庄小满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看到阿城的难堪和尴尬后，紧接着就看到了他的躲闪，好像端走盘子就是信号，意味着他会在自己眼前躲过的信号，他的手和口在得到命令前阻止了这道信号。

“阿城哥哥，没关系的。”他笃定地说。思绪终于反应了过来，不后悔刚才的所作所为，并且给出了最确切的回应。

没有味觉，没有嗅觉，不会说话，眼睛、耳朵、腿都有残疾，那又怎么样呢？我看到他会觉得满足，觉得欣喜，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阿城在他那热烈的目光中陷入一阵眩晕，好像这天地万物再不复存在，身轻体盈，好似在雷鸣阵阵的天涯海角徜徉，又好像耳朵里灌进了撞在礁石上的海浪，他好像能预料房屋外石榴花正在开放，又能触摸到鱼塘深处那淤泥的烂藕······一切一切的体验都那么玄妙又奇幻，他在白天进入了一个梦，一个无边无际的荒诞的梦。

阿城的手很粗糙，掌心好几个地方都有厚厚的茧，但他的手温暖干燥，有隐隐热气从他的手传递到庄小满手上。热气不知击中了庄小满哪一点心智，他仿佛醒悟一般撒开了手。与此同时，他的心脏狂跳，耳朵像被扔进炉灶里一般，手心和额头渗出薄汗。

阿城在这激烈的动作中被逐出梦境，猛然被扔进这一方小小的屋子内。他看到庄小满侧身在一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想起刚才是要将这盘菜端到桌上的，于是一手端起盘子，一手拍了拍庄小满。

庄小满转头看向他，只见他“说”：吃饭吧。

作者有话要说：“机失难再，时不我待。”化用自清·秋瑾《赠蒋鹿珊先生言志且为他日成功之鸿爪也》：“事机一失应难再；时乎时乎不我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