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萧风今日穿了金色小褂和蓝布短裤，撑着刚从陈四姑田里摘下的大荷叶，大摇大摆地从家里出发了。当他穿过杂草疯长的田埂，突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于是想起民间俗语——打喷嚏表示有人在想他。可他回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能想他的人，突然异想天开——这个人可能是阎王。不过转念一想，阎王不是人。看来这句俗语得改一下，打喷嚏表示有鬼在想他。

“哎呦，这不是小满嘛！”身后有声音响起，庄小满回过头去，看到来人后甜甜地喊道：“朱伯伯好！”

朱伯伯今天了一身黑色的新衣裳。他看向着装鲜艳的庄小满说：“你今天不去吃酒啊？”

庄小满疑惑：“吃酒？吃谁的酒？”

“当然是陈二麻子的酒啊，他儿子死了，今天办丧事，全村人都去吃酒啊。”

庄小满“哦”了一声，又问：“他儿子不到三十岁吧，怎么死的？”

他才出去不到一个月，陈小麻子就死了，看来人的命确实无常。

朱伯伯搂住他，小声地在他耳边说道：“哎呀，被人活活打死的。真是造孽啊！”

庄小满点了点头，于他而言，知道人死了，死因是什么也就足够了，反正他也不去吃酒，问这么多也没意思。可朱伯伯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要把所有已知全部透露给遇到的每一个人，好像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知道得多。

“你不晓得哇，我给你说，这娃儿在赌坊欠了一钩子债，还不起了，结果就被人关起来了，哎呦，关起来就不得了啊，那不得是人家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听说他身上的肉没一处是好的，又是刀割又是火烤的，最后哪里有个人形啊·····”

庄小满并没有反驳说“你刚才不是还说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吗”，而是漫不经心地附和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可那也不该这样还啊，人都被折磨死了，就为了几个钱，那些人真是黑啊。”朱伯伯说。

庄小满心里冷笑一声，开口却带着三分明媚：“说不定这笔钱对赌坊很重要呢，或许急用，或许就差这一笔钱填补亏空，这条命说不准还真没这笔钱值钱呢。”

朱伯伯似被这番话刺激，来了劲儿掰扯道：“你这是什么话？赌坊这糟烂地方能有什么重要事？全都是为了祸害更多的人！人命大过天，儿子死了，那老子得伤心成什么样？你真是胸中没那二两肉，爹妈死了都不怄！”

人命大过天——这绝对是庄小满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在他的认知中，人命跟草芥没什么两样，都是不怎么值钱的破烂玩意儿，满大街都是，没什么稀奇的。要想夺走一条人命也十分简单，像割草一样。至于儿子老子，这些没有的东西想什么想。只有没权力掌握生杀的人才会说出“人命大过天”这样的蠢话，这样一来，似乎就能凸显出自己的重要性，对所谓儿子、老子的重要性。

不过庄小满并没有笑出声，他随口附和道：“朱伯伯您说得对，儿子死了，老子肯定伤心啊，都伤心死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一抹冷光——那是刀在阳光底下的反光。这抹冷光在一座小土坡上微微晃动，一看持刀人就没什么定力。他再细细看，能看到土坡上涌动的黑色——那是夜行衣头巾的颜色。

这群蠢贼——庄小满在心里暗暗嘲讽——这群蠢货大白天穿着夜行衣躲在山坡背后，可是刀太长了，藏不住。

这帮蠢贼能活到现在，只能说这村里的每一个村民都有责任。

庄小满问朱伯伯：“您刚才说全村人都去吃酒了，那阿城呢，他去了吗？”

“我咋个晓得嘞！”朱伯伯脱口而出，庄小满仿佛看见他把刚才说的“全村人”三个字吃下去了。他边抠脑壳边说：“我就从来没看他去哪家人那里吃席，婚丧嫁娶，满月满百，修路修桥，没得哪一回有他。他去干嘛呢？没钱送礼，不会说话，还不能麻溜地打杂。谁愿意请一张嘴来吃干饭？”

庄小满一把挽过朱伯伯的手臂，带着祈求的口吻说道：“伯伯，你陪我去阿城哥哥家吧，我怕他赶我。”

“可我要去吃酒，跟你不顺路啊。”朱伯伯为难地说道。全村人都知道庄小满“发癫”，喜欢山上那哑巴。村里媒婆说庄小满是小倌，癖好不良，本来村里人都嫌弃他。可他生了一张眉清目秀的脸，身板又细小，看着鸡都杀不死。他脾气好，见人就是一副笑模样。还见义勇为地救了村长被狗追的小女儿。自此，大家便对这人改了观，长辈把他当半个姑娘，同龄人把他当半个姐妹，甚至有人找他去打探夫家的底细，怕嫁错了人。

“就送到家门口，不进去。好不好嘛，伯伯~~”他摇晃着朱伯伯的手臂，开始撒娇。

“······好好好，真是拿你没办法，我送到院坝就走啊。”朱伯伯答应了他，庄小满有时给家里老婆送这送那的，唠些有完没完的嗑，说是他家的半个闺女也未尝不可。

庄小满喜笑颜开，眉眼瞥见那群蠢贼果然没有轻举妄动，心里便有了底——这群贼只冲着他一个人来，而且没什么狠劲，生怕惊扰其他人。

不过既有青衣唱戏，便无老旦登台。这村子里最大的威胁就是这几个蟊贼了。至于躲过这几个贼手里的刀，这件事对庄小满来说根本不算事。

“阿城哥哥，我来了！”庄小满还没走拢院坝就冲着屋子大喊，这一喊直直把朱伯伯羞得老脸一红，连忙把庄小满的手掰开，逃命似的跑下了山，仿佛生怕吃不上酒席。

庄小满没顾上朱伯伯逃窜的身影，兴高采烈地冲到门口，看到虚掩的房门，直接推开房门闯了进去，只见阿城正坐在灶前烧火，看到他来，也不惊愕了，也不慌乱了，满脸的风平浪静，就像看到院里养的鸡走了进来。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继续用夹火钳夹了一堆干树叶捅进灶里。

“阿城哥哥，你在做饭吗？”庄小满凑了过去，双手撑在灶台上，听到锅盖下“呲啦呲啦”的响声。

阿城眼皮都没抬，点了点头。

“做的什么好吃的？”庄小满眼神晶亮，好奇地问。

阿城抬眼，对他“说”：饭。

“哦。”庄小满面上带着三分淘气，“那还有多久才能吃？”

阿城“答”：还有一会。

庄小满又是一声“哦”。

阿城见他一脸期待地盯着那口锅，不知道又在酝酿什么闯祸的点子，就想把他支开，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于是阿城指着墙角的一个小笼子，示意他看。

庄小满果然转头看了过去，那竹篾编的笼子很比头大一点。庄小满好奇地凑了过去，蹲下身低头仔细看，突然眼神一亮——笼壁上栖了一只白色的蝴蝶！

那蝴蝶张开两对薄薄的白翅膀，白翅膀上点缀一溜溜活泼的黑，细细的触角和小腿像画上去似的。庄小满一凑近，蝴蝶突然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扑棱的翅膀上掉下细小的白色粉末。

“那只蛆居然变成了蝴蝶哎！”庄小满一脸震惊地跟阿城分享这个刚发现的惊天大秘密。

阿城没理他，仍旧盯着炉灶里的火，任一簇火红在他眼里跳跃，凭空烧出一点温暖的笑意。

随后庄小满，不，易萧风开始疑惑，他明明记得之前背过的《广义风物志》里记载：···熟蚕上簇数天成蛹，不足半月羽化生蛾，蛾小头小翅，腹肥壮，鳞毛甚多，不擅飞行，双蛾交尾不日身僵···

他在试炼场学过很多东西，真实经历的却很少，比如当时死记硬背的时候，就没见过活的蛾子，只在那一页的边角处看到一副小小的插图：一只长着翅膀，浑身仿若生霉的怪物。但他在来的路上刚见过蝴蝶，它们悠然地飞舞在红花绿叶之间，跟眼前的这只很像。

他蹲在地上捧着那个笼子，翻过去覆过来地看，歪着脑袋皱着眉，舌头把脸颊都顶出个包，就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炉灶的火烧得正旺，不需要再添柴，阿城悄没声儿转头看向他。他看到那个人脸上柔软的疑惑，在他手上不断转动的笼子，不停扑腾以示不满的蝴蝶。感觉到他的目光，庄小满抬眼看向他，他突然转头对着雄壮的火焰，笨拙地打开闭合的夹火钳，胡乱夹了乱草渣捅进灶里。

庄小满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他知道阿城不想看到他，但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无视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怎么说呢？躲他。这个动作他看不懂。

在跳动的火焰中，阿城仿佛看到凌晨刚回来的自己，第一时间去看竹笼里的飞蛾，那蛾子都死透了，连身体都几乎风化。他把蛾子倒到土里后愣了很久，心里空空的。当阳光洒满整个回龙村，翩然的蝴蝶开始在疯狂生长的草木间飞舞，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野花丛中，小心地捉住了一只蝴蝶。当那只蝴蝶扑动翅膀被限制在笼子里时，阿城的心好像踏实了下来。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将笼子放回原来的位置，时不时地去看它，好像生怕它像那只蛾子一样，因为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匆匆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