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小满摆弄着笼子，抬头问他：“锅里煮的什么啊？好像糊了。”

阿城从恍惚中回过神，站起身揭开锅盖，果然看到原本打算煮的稀饭成了干饭，而且底层有明显的黑锅巴。他拿过锅铲，将饭连同锅巴一起铲到一个大盆里，然后迅速舀了一瓢水掺到锅里，把提前洗好的丝瓜扔了进去，最后又坐回炉灶前的小凳子上看火。

庄小满一手搂着笼子，慢慢挨近灶台，他学着阿城刚才的样子拿起锅铲，在空中晃了晃。阿城前倾拍了拍灶台，庄小满看向他，只见他“说”：翻一翻。阿城做了个手拿锅铲翻炒的手势给他看。

庄小满心领神会，忙兴奋地点头说“好”。他把锅铲伸进锅里，回忆刚才阿城手上的动作，手一戳锅铲就滑脱了，突然，他呼吸停滞，心跳加速，有想要跪下认错的冲动，这触发了在试炼场刀脱手会挨打的顽固记忆，他不能完全控制那些刻在本能里的情绪，虽然他知道此刻在扮演庄小满，但还是抑制不住向阿城投去可怜和乞求的目光，没有当场跪下已经是他对自己身体最大程度的掌控了。

很快，他又收回目光，脸上肌肉经过奇异的轨迹后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是他认为庄小满该有的笑容。他捡起锅里的锅铲，深呼吸一口气，又忍不住看向阿城，阿城正在自顾自地烧火，从锅铲滑脱到现在，他好像根本没看过自己。庄小满渐渐收起笑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扭了扭手腕，再次伸锅铲下去。这次比上次顺利得多，他成功地将丝瓜翻了个面，又将没有被水淹到的丝瓜推到水里。成功了。于是他又伸锅铲下去，翻了个面，又推。他再翻了个面，又推。

阿城前倾拍了拍灶台示意他，对他“说”：不用翻得那么勤。

庄小满点点头，“哦”了一声。他把锅铲放到锅沿边，看着锅里的丝瓜汤从“呲溜呲溜”冒小泡，到“咕嘟咕嘟”完全涨开。涨了一会后，阿城起身对他“说”：熟了，舀起来吧。

庄小满虽然没做过饭，但有些必要的工序还是晓得的，比如他立马就问阿城：“不放盐吗？”

阿城愣了一会儿才“说”：要吃自己放。

自。。。己。。。放。。。

“你不吃盐啊？”庄小满问。

阿城摇摇头，走到灶台上堆东西的角落处，拿了个小罐子递给庄小满。庄小满接过小罐子，沉甸甸的，上面积满了灰。庄小满捏着小盖子打开，一只偷油婆从里面钻出来，被他眼疾手快地大手一挥，偷油婆飞了出去。

庄小满看向罐子里面，看到黄里泛黑的质感如沙土一般的固形物。庄小满抬眼问他：“这是啥？”

阿城不好意思地抠了抠脑壳，难得露出一点羞愧，“说”：盐。

庄小满看了看罐里，又看了看锅里，再看了看罐里，又看了看锅里，最后泄气到：“算了，不放盐了。”阿城就把这锅菜添了起来。

阿城从柜子里找了许久不用的碗和筷子，递给庄小满让他洗了吃饭。阿城家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条长凳和一个矮脚凳，坐在矮脚凳上是够不到桌子的，于是庄小满跟阿城坐在长凳两边。稀饭成了糊干饭，锅没洗就煮了丝瓜，丝瓜没放盐，这顿饭好吃不到哪里去。易萧风是不介意的，他小时候大部分吃不到东西，在试炼场也只能够吃饱而已。但易萧风想了想，庄小满应该是介意的，于是开始作。

他刚吃了没两筷子就用手肘捅了捅阿城：“哎，你平时就吃这些啊？”

阿城没理他。

他一脸嫌弃，贱模贱样地说：“啧啧啧，这么难吃，你咋个咽得下去哦？”

阿城二话不说拉过丝瓜碗，又来夺庄小满的饭碗，庄小满立马圈住菜碗，抱住饭碗：“哎哎哎，咋这么小气嘞，我不过就说你做的难吃，你就来收我的碗！”

阿城无奈地叹气，手松开了。庄小满将菜碗放到两人中间，手牢牢捧着饭碗，咬着筷子说：“我是客人啊，客人评价一下主人的厨艺不是很正常吗？你还没请过别人吃饭吧？”

阿城嚼东西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请人吃饭。这还是第一次除了阿妈以外的人在这桌上跟他一起吃饭。

“今天你请了我，以后我也会请你的！”庄小满夹了一筷子正滴水的丝瓜到阿城碗里，“不过我不会做饭，但我可以在酒楼打包饭菜回来，我们一起吃，我喜欢吃卤菜，你喜欢吃什么？”

易萧风有次执行任务回来的途中，在人家后厨里偷吃饭菜，吃到还没晾凉的卤菜后简直惊为天菜，自此便喜欢上了这道菜。

阿城低头看着碗里浅绿色的丝瓜，将它按在干稀饭里，抬头对庄小满“说”：不用了。

庄小满以为他不好意思，于是豪放地一拍大腿，大喇喇说：“哎呀，没关系的，哥有钱！”他能吃到什么完全取决于酒楼那天卖什么，不取决于他有多少钱，所以他一点不担心。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喜好之一，他喜欢饱腹的感觉，如果吃□□美可口，那就更好了。

阿城张开嘴巴想要再说点啥，眼里糊了迫切，庄小满见状一把搂过他：“哎呀，就这么说定了，下次我带点好酒好菜，咱们好好喝一壶！”

真是又窝囊又懦弱，跟村里的泥巴一样——易萧风这样想到，不过当初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特质，因为他消失之后几乎不会引起村里人的任何关注。毕竟要在一两个月后拿走人家的命，请他吃两顿好的，动手方式选痛苦少的一种，尸体入土，这几点原则易萧风都想到了。他漠视人命，因为有比命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目的。但他不嗜杀，这是他作为人对别人的命聊胜于无的共情。他说不出来活着有什么好，只是暂时没想到必须去死的理由。一条命罢了，一条命罢了。

吃完饭后，阿城照例要睡午觉，他把庄小满赶到外面，任庄小满怎么撒娇都没用。庄小满倔强地端了唯一的矮脚凳，搂着装蝴蝶的篓子，滚了出来。中午的太阳很大，像是一走进阳光底下就会灰飞烟灭似的。庄小满坐在屋檐下，懒散地靠在墙壁上，翘起脚儿耍，随意往外面看。现在外面是没什么人的，连最爱钓鱼的陈大爷今天都没出门。

大大小小的水田里都种满了水稻，现在正是水稻秧子开花抽穗的时节，只有它们不惧怕炽烈的阳光。阿城的水田在半山坡上，不大的一块，也绿油油的，应该有个好收成。他还有拥有好几块土，分布在屋子附近的斜坡上，有两块里面石头特别多，有一块呈弯曲的丝带状，每块都不大，也都不是什么好地儿。那些地里却长着枝叶茂盛，零星开着小花的黄瓜、丝瓜、苦瓜，边缘还缀了排排小葱。对了，阿城还有两根南瓜藤和一根西瓜藤——等会要去摘个西瓜吃，再不吃都快烂地里了——庄小满在墙上蹭着背上痒痒的地方，随意想到。

在回龙村的环境中，在这群淳朴的村民面前，扮演庄小满比扮演自己更轻松——易萧风这样想到。因为扮演庄小满基本不用担忧表演失误的后果，大不了就是被人觉得奇怪好笑，今天阿城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表演失误，但扮演自己就不一样了，稍有不慎命就没了。易萧风站起来，走到太阳底下，他不觉得晒，因为他的身体承受过许多种过量的感觉，这种程度的灼烧感对于他来说基本算没有。

他就沿着阿城屋子周围的小路行走，慢慢的，放松的，看到庄稼地里那些绿得耀眼的茎叶还有绽放得招摇的花朵，觉得十分自在。他把笼子打开，里面的蝴蝶似乎没注意到头上已经有了出口，还趴在底部一动不动，他拍了拍笼子，提醒里面的家伙赶快出去。蝴蝶在强烈的振动下优雅振翅，慌里慌张地飞出了笼子。它在空中晕头转向了几圈后，精准找到一片野花和同伴，它上下翻飞，像是在跟同伴讲述自己那倒霉的遭遇，是如何如何被一不良男子捉到，又经历了怎样的囚禁，最后天降出口，死里逃生。

庄小满扔了笼子，走到西瓜藤附近，摘了个瓜，砸开，捡起来就吃。瓜好吃，但是热的，应该先泡一会水，庄小满后知后觉，不过现在也来不及了，将就吃吧。以后阿城没了，这么多蔬果、水稻可都是我的了，他自然地想到，心里隐隐有点兴奋，跟偷到东西一样，不过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打点这些东西是个问题，怎么办呢？要不要雇个人？

他正在天马行空，阿城就出来了。庄小满挑了块大的西瓜，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献瓜。阿城接过，吃了一大口，他的表情是刚睡醒的惺忪和柔和。庄小满盯着他傻笑，问他：“好不好吃？是不是比中午那顿饭好吃？”

阿城被逗笑了，转身不理庄小满，走到地坝边，搂过提前剔好的篾条，来到屋檐下，坐在矮凳上，待到西瓜吃完，他在腰侧擦了擦手上的汁水，开始了今下午的忙碌。他要编一个背篓，用来装东西。

庄小满凑过来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阿城仰头对他“说”：编背篓。

“哦。”庄小满乖巧地坐在门槛上看着。阿城的手很大，手掌很粗糙，它们又很灵活，不一会儿就将几十根细长的篾条编出了规律和形状，庄小满隐隐能看出那是背篓的底。

庄小满悄咪咪伸手去抽阿城脚边的篾条，却被阿城一把捉住，阿城耐心地“说”：你别拿，我怕等会儿不够。庄小满只得怏怏缩回手。阿城又摇了摇他的手，“说”：把那个给我。

庄小满顺着阿城的目光，看到地坝上的几块竹片，就跑过去把它们捡回来递给阿城。阿城接了一块，将它嵌在背篓底部，增加背篓的承受力。庄小满就保持着递的动作，阿城嵌完一块后再从他手上抽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