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夜里回到一个临时住处，坐在床边，一脸沧桑又疲惫。一杯茶送到面前，他默默接过，浅啄了一口，突然手一抬，直接泼在侍女的脸上！

他暴喝“这么烫的茶能喝吗？”宛如平地炸雷。

侍女被猝不及防地泼得后退两步，砰然跪下，顾不得擦拭红肿脸颊上的斑驳茶叶，猛然磕头，声音凄惨：“主人，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求求您放过我啊！”

李帆直接将茶杯砸到她的头顶，怒吼：“滚！”

侍女低低抽泣着匆匆退下，徒留一片安静。李帆收敛了一派愤怒，变得沉寂稳定。他知道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他来到床帘背后，目光搜刮出一个瘦小却挺拔的身形，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绑高马尾，未蒙面。李帆走近他，他也不抬头，像完全没意识到他的靠近。李帆发现这个人是圆脸，桃花眼，脸上还挂着稚气未脱的一点肉，连嘴唇都是娇艳的红。这跟他以前见过的刺客长得很不一样。

李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诀？明？迹？”

那人头也不抬：“我叫易萧风。”

“风啊，你应该是我见过的第···”他顿住，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第七，对，第七个易萧风。”

易萧风低头，没有回话。

李帆笑笑，漫不经心地说：“但愿是最后一个。”

易萧风再次沉默，仍然像个木桩一样杵在原地，仿佛这就是他唯一要做的事。

“去杀了刚才的侍女。还有，今晚别再进来了。”李帆平静地说。

“是。”易萧风点头领命，在李帆的注视下仿佛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感受到关门的气流，李帆不禁再次感慨——易耀先的工具可真是好用，一声令下后能立马实现指哪儿打哪儿的效果，而且这些工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要多少有多少，完全不用担心损耗。

这是三大卫长达成的协议之一，只要任何一位卫长或其下属有需要，暗影护卫就能随行保护他的安全，并行一些难以在明面上解决的事情。李帆这一路上就感受到了带暗影护卫的好处，比如当年建造宝船厂的决策人，就被他指使暗影护卫杀掉了。但坏处嘛，李帆其实也知道，就是随时处于易耀先的监视之下。但李帆更知道的是，就算他拒绝了暗影护卫随行，易耀先也会暗中派人跟踪他，那这跟带暗影护卫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大方让他们跟着，顺便让他们帮自己处理一些杂事。

第二天一早，李帆刚打开门，就见守在一旁的易萧风向他一跪，呈上两样东西，一样是一个小方盒子，一样是一片柳叶刀。

李帆瞟一眼就知道那盒子里装的应该是那侍女的眼睛，这一把刀是专属她的柳叶刀。李帆露出厌恶的表情，不悦道：“扔了。”

易萧风收回手，退下了。他不可能把它们扔掉，相反，他会将这些东西带回去归档。暗影杀的每个人都会有记录。比如这个人，将来会在档案里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录，孟萍萍，女，年十八，来自江南柳叶刀双刃堂，跟随李帆暂驻齐鲁舸流帮，于五月廿八夜由李帆因其所奉茶汤过烫下令击杀，击杀参与者一人，过程无意外，信物保存完好。

李帆今天外出筹备拟将李康的坟迁往月无崖，回来的时候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件，问过轮守的侍从，被告知今日并无人进到他的房间。

他疑惑又谨慎地拆开信件，打开信纸，只见信纸顶端印有四个规整的深红色大字：不彰小楼。

不彰小楼是江湖最著名的情报机构，搜集各大门派的各路信息，汇集成庞大的信息网络。不彰小楼不属于江湖任何一个江湖门派，其行事风格怪异，这体现在信息索取上。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向不彰小楼换取想要的信息，有人曾砸重金，有人以性命交换，都行不通。但它有时候又会白给人信息，不需要任何筹码。

李帆继续往下看，信件用蝇头小楷写道：

窈冥李帆卫长：

小楼昨夜东风，恰闻卫长自创凤光棍法。

棍法精妙，能退万人之势。

若能倾囊相授，当不胜感激。

盼复，

不彰

在这张纸的页脚同样有红色印字，比顶端的“不彰小楼”稍小一号，写着“回信请放进原信封中，将信件塞入房屋东南角的缝隙。”

李帆看了这信后的感觉就像是路遇一个乞丐，乞丐理直气壮地站他面前，优雅地伸出他的破碗，字正腔圆地说：请给我。如今的不彰小楼走的是白剽风吗？李帆又气又觉得好笑，他毫不犹豫地将信封和信纸揉了丢进纸篓子。

五月三十，李帆办妥了在舸流帮的一切事务，他准备启程返回月无崖。而易萧风则先行一程，因为他们的随行任务并不是跟随李帆从开始直到结束，而是轮流跟。准确的说，易萧风接的是第二班，从李帆拜访完舸流帮帮主后的几天直到现在，大约十天的时间。而哪怕同为第二班，时间也是错开的，比如跟易萧风同值第二班的易萧诀，就在两天前回了月无崖。这样一来，就有源源不断的信息传回月无崖，以供易耀先做出判断和决策。

在出发后的第三天，李帆又收到一封来自不彰小楼的信件，他抱着看乐子的心态读这封信，这次的字数倒是比上次多一些。

窈冥李帆卫长：

小楼未收到李卫长来信，深表遗憾。

想是李卫长嫌弃一张纸不足以写下凤光棍法之精妙，特为卫长准备洛阳纸十张。

若李卫长能意切辞尽，为表谢意，小楼可回答卫长提出的一个问题。

盼复，

不彰

这次，李帆并没有马上将这封信揉了，相反，他反复摩挲着“问题”二字。那天晚上他们没找到住处，就在旷野燃起一堆篝火，他跟随行的人围在篝火堆度过了一个晚上，直到白天来临，那封被摩挲得薄了一层的信被扔进将灭的篝火里化为灰烬。

他不信这个所谓的小楼，他在明处，小楼在暗处，他至今不知道江湖上哪个人是不彰小楼的人。小楼建在何处？楼主是谁？小楼兴建的目的是什么？他们的信息是怎么来的？这些信息会给谁？要是给了他们想要的，但他们没回答自己的问题怎么办？

这些信息盘旋在李帆脑海里，一直盘桓了一个晚上。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做出选择，而至于为什么在早上才做出选择，因为那个问题实在是太重要了。

一夜无眠，心绪不安。他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无视，那就不再抱有念想。但还没等他平复心绪，他又收到了不彰小楼的来信，看来对方对这套凤光棍法似乎十分感兴趣。

窈冥李帆卫长：

小楼于故纸堆中发现李康堂主死因，与江湖之胡乱猜测大有不同。不知李卫长可有闲心一听？明日午时，向西行三里苍水湖畔，小楼焚香摆茶恭候卫长光临。

不彰

李帆看到这封信后大为激动，昨夜纠结的情绪一扫而空，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我要知道爷爷的死因。他习武，争卫长，压舸流，灭柳叶，都是为了给被忽视掉的李康一个交代。但他知道，还差最后一点，就是李康死亡的真相。

他已经顾不得这是不是个陷阱了，对方绞尽脑汁不就是想要一套棍法吗？给就是了。于是，第二天中午，他抛下随从，匆匆感到三里外的苍水湖畔，可迎接他的除了平静的湖水和炽烈的阳光外，什么都没有。他失落极了，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此刻落空。这时，一只鸽子衔了一封信飞了过来，抛在他的眼前。他迫不及待地拆开看，上面写到：

窈冥李帆卫长：

小楼只邀你一人赴约，可你身后跟来的不下三人，实在是败兴。小楼正在整理江湖各派剑谱，恐无多余心力再顾及棍法之事。冒昧叨扰，实属抱歉。

不彰

李帆慌了，他死死地捏住信纸，仿佛看到救命稻草在迅速枯萎。

怎么办？人家不要他的棍法了，自然不会告诉他李康的死因。他慌乱地咬破手指，颤抖地在信纸上书写：李帆愿毫无保留为贵楼献上凤光棍法，只求告知李康死因。

写完之后，他匆忙将信纸塞进信封，抬头四望，突然发现那只鸽子被放飞了，他根本不知道往哪里寄出这封信。他突然愤怒，冲向看似无人的灌木丛，双手从腰间抄出凤光棍。躲在灌木丛里的暗影护卫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李帆带了个正着，突然，两闷棍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下子就砸碎一人的脑袋！

另一个人刚把滚刀抽出来，就被凤光棍一扫落地，另一棍子“咻”地冲过来，“啪”地砸烂了他的脸。

“狗杀的易耀先！你就那么喜欢跟踪，对不对？”李帆挥舞沾上血肉的凤光棍，一时不知道对着哪个方向，只是红着眼，怒目圆瞪，不顾一切地大吼，“暗影护卫呢！都出来啊！你养的好狗呢？怎么一个都不叫了！叫啊！叫大声点啊！”

没有人回应他，一阵微风吹来，引得灌木丛刷刷作响。李帆颓然地坐到地上，握着凤光棍的手突然无力，任那两根威力无比的棍子像废铁一样被丢弃。日头在正午之后变得毒辣，凤光棍被晒得滚烫，那上面的血很快干涸、变黑。两个血肉模糊的暗影护卫的尸体开始发臭，引来了食腐的虫子。

李帆坐在死人旁边不知所措。他的衣服被汗液打湿，在傍晚时又干了。他那熠熠生辉的眼里第一次生出了疲惫和迟钝。他今年六十三岁了，他已经不年轻了。他颓丧地走了回去，闭门休整，传了命令下去，三日不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