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死了。
在事件发生的当晚,赤井秀一确认了这个事情。
当然,伴随而来的还有另一个问题:
他没有联络员了。
卧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是千人千面,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
这是一条注定行走在黑暗中的,与光明背道而驰的道路。
当一个人选择了卧底,那么他过去的所有社会联系都要因此斩断;充当他与真正供职的单位联络桥梁的只有一条细细的、名为联络员蛛丝。
赤井秀一看着手机上那串代表着自己上司的号码,停顿片刻,最终选择删掉了它。
今天下午发生了太多事。
在那种情形下用各肢体语言和神态诱导琴酒,让他有机会改换子弹、使麦克假死脱身,已经是当时的情形下最稳妥的选择。
可惜现在看来,还是没能把人骗过去。
赤井秀一在空寂的仓库里转了几圈,通过记忆复现下午的场景。
这里,伏特加曾经埋伏于此,等待缴械;
这里,琴酒藏身的地方,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对潜在危险的排查已经几乎谨慎到了骨子里;
这里,麦克曾经被装在麻袋里困了好久。
被好奇心和愚蠢拖累,暴露身份,身陷仓库;更换子弹,昏迷倒地。
死亡。
琴酒离开时是那样的笃定,显然在他的眼里当时尚在喘气的麦克已经是个死人;
可是当时的仓库里只有他开枪了,而他的子弹只是贯穿了麦克的手机,并不会威胁麦克的生命。
所以琴酒的笃定显然是因为他留了后手,无论赤井秀一做了什么、麦克的死亡都早已注定。
所以,那个后手是什么呢?
他在回到仓库前已经秘密查验了麦克的尸体,麦克的死亡时间和他的中弹时间相差无几,身上也没有多余的伤口。
死因推测为大出血,因为验尸员的尸检报告中未发现残留毒素。
他回忆起那个冰冷的尸体,确认自己没有发现麦克身上有除了子弹之外的额外创伤。
实际上,麦克在身份隐蔽上显然是努力了一回。
他的尸体上没有携带任何具有身份特征的物品,连耳朵上的耳钉都提前取下了,只留下一个针尖大小的耳洞。
……耳朵。
莱伊迅速回忆过去和麦克的数次会面,墨绿色的眼睛陡然睁大。
一股久违的兴奋感击穿了他,赤井秀一咧开嘴笑了。
琴酒那意味不明的一瞥;
仓库里时不时的穿堂风;
毫无原因、时间恰巧的死亡;
……
麦克看似嚣张傲慢,实际上是个怕疼的胆小鬼。
赤井秀一脚步一顿,几步来到仓库大开的窗边;
然后,顺着他推理出的角度回视……
哼,找到了。
五分钟后,赤井秀一站在一个居民楼的天台上俯视脚下。
从这个角度出发,可以完美的点狙仓库里的大部分位置
唯一的问题是风速过快,距离过远。
组织里有这样水平的狙击手,据他所知只有琴酒。
基安蒂和科恩虽然也算是狙击界的一把好手,但是按照他们的能力从这里击中麦克就已经算是超常发挥。
用针击中耳朵这种事,他们办不到。
这样一想,过往的一些疑惑也就迎刃而解:
琴酒任务繁重,如果把那些非人的刺杀记录都算在琴酒的头上,那琴酒大概得是全年无休的超级工作狂;
现在看来,那堆长到吓人的工作记录又有了新的解释:
组织里有第二个狙击手。
一个狙击能力和琴酒不相上下,但是却异常低调的狙击手。
会是谁呢?
而且这样一个出色的狙击手一般都需要用大量的资金和人力培养堆积而成,放在任何组织里都会被当成王牌,因此大多性格高傲。
想想基安蒂、科恩和琴酒就是了,这样的人绝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性格。
但是那个人却愿意配和琴酒做这样微不足道的杂事。
这种关系……
会是谁呢?
说到底,琴酒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发现麦克这件事,本身就透露着一股怪异。
组织的王牌可不是闲到会随意出现在任何成员住所附近的人。
所以……
赤井秀一的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冒出了一个身影。
但是这个猜测过于离谱,它象征的真相也过于沉重,让赤井秀一一时之间并不想接受。
他在阿富汗看过那种被从小当成兵器养大的孩子。
他们会受伤,会向你寻求帮助,也会在你真正靠近的瞬间拉下身上的环。
砰——
烟尘四散后,废墟里不会有美军,也不会有孩子。
所以,北川墨、会是他吗?
弟弟的幼年朋友在和弟弟失去联系后,遇到了什么呢?
那个孩子可能失去双亲之后就被组织、甚至可能是被琴酒收养了,然后被当作兵器培养长大;
到了今天,他已经不知道生命的重量,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社会,没有自我,只知道服从命令。
赤井秀一回忆起今天下午和北川墨交流时少年的样子。
神色漠然,肤色苍白,像是个空壳、或者傀儡。
赤井秀一点燃了一根烟。
组织……
他的病好像更严重了。
那是自他少年起就埋下病根、愈演愈烈、时至今日已经发展到无可救药的地步的——名为好奇的热病。
在几天后,一个和波本与苏格兰出任务的间隙里,他收到了一封短信。
点开备注为【little devil】的联系人发来的邮件,浏览之后,赤井秀一于高楼上的猎猎风中发出这样的回复:
【算了,面谈吧。你明天有空吗?——Rye】
北川墨和莱伊约好明天的碰面之后,就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完全不知道对面的男人给他脑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设。
其实琴酒也有点怪怪的。
不知道他对自己是什么看法,男人偶尔还会对他露出些难以形容的眼神。
大概类似于发现自己捡回家的流浪猫不是什么小可怜,而是小癫子……这样。
但是北川墨自我感觉良好,并且发自内心的认为组织里没有比他幸运的人了。
毕竟山口已经死了好久,他有了新的生活,还有一个耐心又好脾气的收养人……
现在回头看,那段苦痛的过往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真不错,他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了。
北川墨拉开抽屉,掏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
吃了这些,晚饭应该也就不用吃了。
不过已经吃了这么久,倒也不差这一回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停……他感觉自己已经稳定很多了。
第一次发作,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阴天。
那天北川墨在收拾脏衣篓,把一件衬衫扔到洗衣机里;然后他顿在原地,扶住洗衣机坚硬的铅灰色棱角,过了几秒,慢慢跪了下去,另一件衣服掉在地上。
诚然他不是累,身体也没有什么生理上的疾病。
但是人遭遇过的精神创伤不是离开源头就会自动消失的,那是刻在灵魂上的伤口,无形无影,不发作时不痛不痒。
但是它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当那种没有来由的痛苦笼罩你时,你会发现……原来呼吸也是一件那样艰难的事情。
他逼迫自己站起来,但是大脑却无法接收任何讯息,同样听不清窗外的喧哗。满脑子只有一个感受,那就是痛苦。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想干。
身体发麻中,北川墨攥住了从衣服中收拾出来的军刀,刀刃割伤了他的手腕,温热的血浸了一手,但他当时只有一个感觉:
他找回触觉了。
那天琴酒回来时,发现了倒在阳台上、手腕被割了几十刀的北川墨;
所幸没有割到动脉,伤口都已经凝固了,也算是捡回一条小命。
要说琴酒对北川墨有多么喜欢、有多么不可自拔,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还是把这个自己捡回来的麻烦送去私人诊所了。
比起怜惜,或许他更多的是不爽:组织王牌头一次发了善心,要是人没死在黑皮诺的折磨下反而死在了他的阳台,岂不是笑话。
而等到北川墨醒来后,就看到了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的琴酒。
琴酒这次又给了他一个选择:死,或者活。
北川墨仍旧昏沉,而这种昏沉被琴酒看做了犹豫,琴酒看着北川墨的徘徊,告诉他:
“看你自己的选择。”
北川墨看着琴酒的眼睛,突然打了个哆嗦。
这是他第一次从琴酒的眼神中感受到寒冷,他也因此想起了组织里的传言:
琴酒从不会记住死人的名字。
北川墨接过枪,拉开保险。
砰——
他对着窗外的月亮,开了个空枪。
事后,北川墨当然试过查阅系统的商城,但是系统并没有任何关于‘精神治疗’的商品;它是个军火充足的武器库,可以摧毁一切,唯独不善于建造。
所以他秘密找了个医生。
然后遵循医嘱,按时吃药,直到今天。
北川墨把各类药剂按照说明一个个的吞服,有含剂,有药丸。
都很苦,有的特别大、需要喝上好几口水才能咽下去,吃完之后照例会眩晕、头昏、恶心。
不过精神类药物都是这样的……这也是医生为他不断调整剂量后的最佳配比。
北川墨看着窗外的黄昏,一片片的咽下药丸,然后开始不停的喝水以压下那种难受的感觉。
快点好起来呀。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在琴酒面前永远都是那副稳定的、积极的、充满热情和朝气的样子。
糟糕的一面,狼狈的一面,全部都要藏起来。
琴酒带他走出黑暗,教会他握枪,给了他在这个世界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没有办法不喜欢琴酒。
但是他是个贪婪的人,还想得到琴酒的喜欢。
但是他的精神是那样的脆弱。
虽然看起来很强大、很好用,但是却没有办法应对一些在普通人眼中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他不稳定。
不稳定的宠物,应该没有哪个饲养者会喜欢吧。
反正琴酒不会喜欢,甚至可能都不会记住。
北川墨遵照医嘱,吃完了今晚需要摄入的所有的药。
他躺在床上,半小时后,药物的副作用如期而至。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世界的一切看起来都让人眩晕;
神经亢奋的跃动、四肢无力、头脑昏沉,身下的床似乎具有了水的流动性,而他就是那个在大海中随波逐流的一片叶子。
黄昏的斜阳映红了卧室的墙面,辉煌盛大到恬不知耻。
北川墨举起一只手,虚虚的做出一个抓握的手势。
他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恶心和反胃,享受般痴痴地笑了。
快些好起来吧。
那些东西都无所谓的。
电也好、耳鸣也好、金属的樱花徽章也罢,都没什么可怕的……
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