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轰隆一声响,狂风怒卷呼啸而过,将竹窗吹得呼啦作响。
光线幽暗,外头是鬼哭呜咽的风声,时不时炸裂开一道银光,将四周镀上一层惨白的光。
整个青竹轩恍若地狱深渊。
玉冥心头升起的一丁点旖旎心思,瞬间被击的粉碎。
脑海中阿娘在他面前被魔头狠辣碎身的画面再次闪现,他面色瞬间苍白,额上沁出细密汗丝。
尔卿摸他的手,冷的似冰块,无论她如何动他,他都毫无感知,恍若被抽走三魂七魄的傀儡。
“阿娘、幽儿……阿娘、幽儿……”
忽而,他口中一遍遍开始呢喃重复这两个词,蓦的将尔卿拉着他的手甩开,冲出门外。
“师兄!”尔卿面色大骇,紧忙追出去。
外头狂风骤雨,黑沉沉的天恍若深渊倒悬。
玉冥只穿着纯白的里衣冲入其中,神色癫狂、狠厉、肃郁,好似将心头压抑多年的黑暗一股脑全都释放出来,与这头顶风云搅在一起。
“世道不公、人心凉薄,当杀!当杀!”
他仰头望天,冰冷的雨点争先恐后击落在他面上。
身上冷、心头更冷……毫无温度。
一如他当初年少,经历过的人世间。
他忽而双臂张开,放声大笑,漆黑天幕中银龙炸裂,映照着他面容疯魔。
“我以一切与人,人无一物与我,当杀!当杀!”
话音落罢,他眼中红光一闪。
寻日里仙气卓绝的面容,霎时间如堕入深渊的魔。
尔卿一个箭步从他身后冲来,劈手一道正中他脖颈。
在他毫无防备下,将他打晕,拖着回了竹屋。
察觉有视线穿过雨幕落在她身上,尔卿抬头回望,双目竟是罕见的冰冷。
“若是还想活命,今日看到的,不要说出去半个字。”
胡云瑶怔在雨中,大雨浇身,她都浑然不觉,脑海中空白一片,全然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看到的什么。
她曾爱慕的那个光风霁月大师兄,是……一头魔?
仙门正派第一大宗——太阴宗的看门板大师兄,竟然是……一头魔?
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尔卿没工夫跟外面的胡云瑶多加解释,将玉冥拖到床榻。
他看着瘦削,眼下晕厥过去,沉甸甸的恍若一座小山,尔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安置在床。
身上被雨水浇透,眼下都不觉得冷。
看着玉冥苍白的脸,脑海中浮现出刚刚他疯魔癫狂的模样,尔卿心中生出唏嘘。
摇摇头不让自己多想,转身在衣柜中翻找出干净衣物给玉冥换上,自己顺带脱去湿透的衣裙,顺带抽了几件玉冥的衣袍穿上。
外头雷雨大作,比以往的更加猛烈。
即便是昏迷中的玉冥,也是眉心紧锁。
尔卿手撑着下巴守在床头看着,衣袖宽松,被窗口泄进来的风吹得左右晃荡。
她望着玉冥那张精致绝伦的脸,脑海中忆起系统给她播放的画面。
玉冥屠杀她族中人时,喃喃念着她丹熏山那句流传世间的话。
丹熏之山有兽焉,拥之避恶,食之可解百毒……
他若是因为想驱除纠缠多年的梦魇,所以才屠了她满族,那她如今就在他身旁,可帮他避噩梦。
他上次受伤中毒,她也给他喂了她的血,他现在已然可解百毒。
如此一来……
他是否再无屠她满族的动机?
脑海中浮现的灾祸……不会再发生?!
尔卿激动的心砰砰狂跳,浑身血流加速,身体都跟着热了起来。
脑海中猝不及防响起一道轻嗤。
【凡我预示,定会发生,休要报侥幸心理,我等你来求我的那天】
讨人厌的系统声音,一句话将尔卿打落谷底。
尔卿加快的心跳骤停一瞬,又恢复往常跳动的速度。
两眼一眨,将晦暗光芒尽数敛去,再看向床榻上的玉冥,支在下颌的五指收紧。
“砰”的一声,门被人一脚踹开。
胡云瑶站在门口,雨点被风斜斜的吹进来,瞬间打湿一片地面。
雷电交加,冷亮的光芒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满是肃杀之气。
尔卿当即起身,顺着被风吹起的竹窗看向外面。
那金色牢笼早已不见,许是玉冥晕厥过去术法失效的缘由。
思虑间,胡云瑶手握佩剑已朝这边大步走来。
尔卿凝着她,“你要做什么?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胡云瑶冷声,“我对你没兴趣,让开!今日,我要他死!”
手中剑尖朝前一指,竟是床榻上玉冥的方向。
他昏睡着,眉心深锁,被梦魇禁锢。
那梦魇是什么,尔卿心里十分清楚,她曾亲身经历过。
目睹亲近的人死亡,被人背叛、利用,饥饿困苦、整日身上挂彩,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
与她年幼成长轨迹,并无二致……
“尔卿,你我之间的帐,日后再算,今日咱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胡云瑶已然走到床头,“先让他死!”
曾爱慕过他,为他做过良多。
可他丝毫不念及旧情,当着众人的面迫使她化为妖身,丑态毕现,沦为整个太阴宗的笑柄。
如今,她也不必手下留情。
右手握剑,瞄准玉冥心口,猛地一剑刺下。
床榻上,还在梦魇中的玉冥,眼尾渗出一滴晶莹泪珠。
滴答——
嫣红血珠连成一线,滴落在床榻上,绽开朵朵梅花。
胡云瑶美目圆睁,侧目看身旁尔卿,转眼怒气澎湃,“你做什么?!”
尔卿右手紧攥剑刃,额上冷汗涔涔,看着锋锐的剑尖停在玉冥胸前一指处,视线聚焦在他眼尾渗出的泪滴上。
“不知……”
玉冥死,对她确有好处,利大于弊。
但等她回过神时,手已经伸出握住剑刃。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放手!今日他必须死!否则他日再无机会!”胡云瑶怒斥,手上运剑加重力道。
尔卿能清楚感受到哪薄如蝉翼的剑刃割开皮肉,甚至要磨过指骨,痛的她神经都在颤栗,咬紧牙关手上猛地用力,直接将剑刃折断,用尽剩余力气扔在一边。
剑刃纤薄,缠着黏腻的血液,滑入犄角旮旯消失不见。
胡云瑶看着被折断的佩剑,怒目对尔卿,“你真是个愚蠢的疯子!”
尔卿只是看着床榻上玉冥眼尾凝着的那滴泪,口中喃喃,“只这一次……”
“疯子,疯子……”胡云瑶踉跄倒退两步,无情嗤笑,“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我原先不懂,直到看到刚才那一幕,我才知道你最初跟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在他手里,形同玩物,你清醒点吧,魔乃世间邪念、恶意汇聚,是不会有感情,喜欢上旁人的,你今日作为,不过是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
窗外雷声霹雳,如胡云瑶的怒斥声般在尔卿耳畔炸裂开来。
她面容笼罩在一片昏暗中,“金光笼消失了,有说教我的时间,还是抓紧逃吧,等他醒了,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胡云瑶当下面色微变,又看了眼残缺的佩剑,往后倒退。
“尔卿,你迟早会为今日的作为后悔!”
脚步声远去,逐渐淹没在雨水声中。
尔卿从收纳袋中取出纱布伤药,坐在床头自己给自己包扎。
这些年受伤无数,即便是一只手包扎,她也能熟练自如,包的漂亮。
整理好,她坐在玉冥身旁,伸手,将他眼尾的泪轻轻勾去,掌心抚过他的发丝,口中喃喃轻唱。
“习习清风,清山幕水……”
她双眸空幽,思绪恍若穿过黑暗,飘向了远方。
这歌谣唱着,安慰的不知是眼下的玉冥,还是远方那个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年幼的她。
到天明,风雨才歇。
浓黑的云退去,些许微光穿不透还未全然撤退的云层,光线昏黄暗淡。
玉冥幽幽转醒。
脑后传来的钝痛让他微微蹙眉,动了下身子,肩头滑落一只柔嫩的手。
他这才察觉身旁依偎着个女子。
凌乱的发丝虚掩着眉眼,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往日里最是灵动,一瞧便知她心思良多,眼下闭着,少了那份机灵,整个人瞧着温柔、成熟,通身的女子韵味。
她这睡姿,应当是守了他整整一夜。
玉冥眉眼舒展,十分满意,抽下自己的袍子小心盖在她身上。
她变幻姿势,玉冥恰好看到她受伤缠着绷带的右手。
手怎么受伤了?莫非是他发狂时无意伤了她?
玉冥绕开尔卿起身,望向屋顶一角。
那处悬挂着一只鸟雀木雕,他掐指略施术法,那木雕竟是活了过来,羽毛纹理清晰可见,一双眼也开始转动起来。
他手指金光弹出,那木雕两眼中亮起光,投了片光屏在虚空,将昨夜发生的事重演一遍。
看着胡云瑶提剑气势汹汹闯入房中,玉冥冷笑一声,眼中冷光泛起,继续往下看。
通篇看完,木雕又恢复原状,死物一般挂在屋顶一角。
玉冥转身朝熟睡的尔卿踱步迈去,手指轻划过她脸庞,顺着她的肩头、胳膊,停留在她受伤的右手。
“她说你二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是让我死……那你,为何又救我?小妖怪,你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嘴里喃喃念完,他扯下给尔卿披上的衣袍,转身大步流星朝外迈去。
等尔卿再次醒来,床榻上已然不见玉冥身影。
“师兄?!”
她心下暗惊,怕玉冥半魔之身冲出去闯祸,慌乱起身。
才一转身,就嗅到空气中飘散着淡淡茶香。
她定睛一看,玉冥衣着齐整,发丝高束,坐在矮案前慢条斯理饮茶,举手投足,皆是通身的矜贵。
在旁边侍茶的,不是旁人。
是昨夜应当已经逃跑的,胡云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