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见到的胡云瑶,虽然形容狼狈,但眼有亮光,眉宇可见傲气仍在。
但现在……
她双眼灰败,身上散发着死寂气息,如同被抽取三魂七魄的提线木偶,裙摆溅着一片血迹,好似剪下满枝条的红梅印在裙摆。
手中捧着精致的玉白茶壶,掌心被烫红一片,她却浑然无觉,指尖无力般,壶嘴倾斜向地面,好似下一秒就会从她手中跌落。
“醒了?”
玉冥幽幽开口,低磁的嗓音似是一根尖刺,扎的胡云瑶身形瞬间紧绷,双手无意识的将那滚烫的壶身握紧。
直觉告诉尔卿,昨天夜里定然发生了很恐怖的事,但具体是什么,她不知道。
也不敢深想。
“……嗯。”尔卿喉头艰涩,好半晌,才闷出一个字。
玉冥放下茶盏回头,冲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他神色温和,尔卿嗅不到丁点威胁气息,但莫名的,脚下似是生了根,动不了半步。
半晌,她用力咬了舌尖,身体恢复了些知觉,朝前迈出一步,缓缓靠近玉冥。
她衣裳被雨淋透,现在穿的是玉冥是衣袍。
里衣一并脱去,打算今早醒来就换上,但是没想到玉冥先醒来。
而眼下的情形让她头脑发懵,一时间也忘了这回事,全然不知身体精妙尽数暴露在玉冥眼前,惹得男人双眸光泽逐渐溴暗。
距离玉冥还有一步之遥,朝她伸出的大掌蓦的扣住她手腕,一阵天旋地拽,她落入散发着微冷气息的怀抱。
在外人看来,这姿势旖旎,令人遐想翩翩,但只有尔卿自己知道,这怀抱遍布荆棘,她紧绷着丝毫不敢乱动。
旁边跪着的胡云瑶握着茶壶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尔卿调整好呼吸,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师兄,师姐这是……怎么了?”
玉冥握住她受伤的右手,指腹轻轻扫过血色渗出绷带的地方,“你不清楚吗?”
尔卿心头兀的下沉至谷底。
他都知道了。
他松开尔卿受伤的手,下巴放在尔卿肩头,望着跪在地上的胡云瑶,话不知是对胡云瑶说,还是对她说。
“三番两次对我下杀手,这样的人,我自然得给她点教训。”
“师兄,是如何教训她的?”
耳畔凑上温热,嗓音低沉似鬼魅诱惑低语,“屡教不改,灭了她满族……”
尔卿唇色如潮水般瞬间消退,怔怔看向跪在身侧的胡云瑶。
怪不得她裙摆溅满血迹,身上却并无多少伤口。
怪不得她那般骄傲的一个人,眼下双目灰败,毫无斗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脑海中似是又响起了系统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
【我所预示,必定会发生】
九尾狐一族现在灭族了。
那她的族人日后也会……
身后分明是个温热的胸膛,尔卿却觉遍体冰寒。
四周寒气恍若不知名的小虫子,争先恐后从她指缝钻入,冻得她指尖不受控制的轻颤。
“你怎么了?”玉冥视线扫过她轻颤的手指,幽暗的眸子回转,落在她近在咫尺的纤细脖颈,“害怕?”
尔卿说不出话来。
短短一夜,灭了九尾狐满门。
这等实力,如同一座高山横亘眼前,无论尔卿如何努力攀爬,都无法逾越。
玉冥轻轻握住她冰冷发颤的指尖,试图用掌心温度帮她暖上一二分,“我说过了,你乖巧,与她不同,无需害怕……”
瞧着血色渗出,变得脏污的纱布,玉冥另一手从她腰身圈过,两手不紧不慢的帮她拆解绷带。
随着绷带一圈一圈绕开,她昨夜徒手攥剑的伤口展现出本来面目。
寸长的伤痕,横在掌心,切割开的肉左右外翻着,深可见骨。
只是看着,就能想象当时有多痛。
玉冥绕解绷带的手微滞,五指收紧,一截染血纱布在掌心被揉皱。
他敛起眸光,掌心翻转,一瓶泛着金色微光的药凭空出现。
拔开药塞,顷刻间,浓郁香气飘散满屋。
他指腹轻点瓶口,白色的粉末随着动作震荡而出,均匀洒在尔卿掌心伤处。
尔卿自制的药撒上通常蛰疼无比,可这药粉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种微热的麻胀。
不必深想,便知是好药。
他口中呓语般又重复了一遍,“你与她不同,无需害怕……”
他神情专注认真,身上缠绕的肃杀之气退去,在这刹那好似变回了宗门庆典惊鸿一瞥谦恭温润的大师兄。
尔卿一时之间恍惚出神,竟有些分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心狠手辣?
胡云瑶两次要他性命,他确实睚眦必报,甚至百倍偿还灭她满门。
但荆安也曾要他性命,他却放过了她……
心肠柔软?
他确实在她受伤时,几次赠予她上等良药,眼下也是。
但与他相处,她素来行走刀尖,稍有不慎,惹他不快,性命堪忧……
“哈哈!”
耳畔响起刺耳的嘲讽笑声,如同锋锐的刀,毫不留情刺破她的心神,将她拽回现实。
胡云瑶双目圆睁,疯癫笑着,“他说你与我不同?你这就动心信了吗?!可笑!何其可笑!他是一头魔!阴暗、恶念汇集而生的魔!你竟然对一头魔动心?还是即将灭你满门的魔!尔卿……你真令我恶心!去死!”
她手中茶壶高高举起,朝着尔卿那张娇美却令她生恶的脸狠狠砸下。
空气瞬间凝滞。
那飞出去的茶壶停在尔卿面颊一指处停下,好似落入一张无形的大网,再也前进不得半分。
“我允许你动了吗?”
眼前白瓷玉壶缓缓飞起,平稳落在桌案上。
身旁银霜花气息抽离,尔卿瞧见玉冥站起身,白袍随着他动作垂落在地,朝前迈步,随行而动。
面朝的不是她,但尔卿却能感觉到窒息的威压感。
胡云瑶眼底升起恐惧之色,但很快被决绝代替。
“你不是说了吗?我不如她乖巧,自然不会听你的话,你有本事就将我一并杀了!”
“杀你?让你满门黄泉团聚?未免太过便宜你。”
玉冥手指掐诀,胡云瑶四肢亮起金色微光,如同被凭空提起的木偶,四肢撕扯般的疼,她硬是咬牙咽下所有痛呼。
“你还有什么本事折磨我?尽管使出来啊!”
“这世上最痛苦的折磨方式,莫过于,看旁人替自己承受痛苦……”玉冥狭长的眸眯起狡黠,“我记得,你还有两个妹妹,昨夜,她二人并未在族中吧……”
胡云瑶呼吸猛然一窒,片刻后目眦欲裂怒吼咆哮,“玉冥,你这个伪君子!披着善人皮的魔头,哄骗世人膜拜你,简直令人作呕!你不得好死!”
“虚伪?”玉冥嗤笑,轻飘飘乜过她脸上的憎恶与怒火,“说起虚伪,你也不遑多让啊?口口声声说什么心悦于我,背地里却几次三番对我痛下杀手,这就是你所谓的‘爱’?你的爱未免太过可怕……咱们彼此彼此罢了。”
“我与你不同!”胡云瑶贝齿紧咬朱唇,眼尾红的可怕。
“不同?你是想说,对我下杀手是事出有因?”玉冥直接轻笑出声,“背叛就是背叛,粉饰的那么漂亮作甚?”
“你从未喜欢过我,何谈什么背叛?”
“说的不错,不光从未喜欢过你,我对你,与对爬虫无异,所以,你坏了我的规矩,我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处置你。”
玉冥抬手,指尖亮起微光,幽深黑眸亮起阴鹜光芒。
“我听闻,狐族最重视容貌……”
胡云瑶瞳孔猛然睁大,被架起的双手用力挣扎,但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死死摁着她,无法挣脱半分。
“不、不要!”
玉冥唇角轻勾,指尖亮起的微光在她脸上缓慢划过。
如同昨天夜里,她握剑划开尔卿掌心那般。
血色在胡云瑶脸上滑落,在尖尖的下巴回成一滴,连珠串似的不住往地面滚落。
她死咬着牙,泪水不受控制滚滚而落,怨毒盯着尔卿,困兽般怒吼挣扎,“都是你,都是你的错!若你昨日不拦着我,我全族安然无恙,我也不会沦落至如此地步!”
下一秒,她双唇紧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艰难发出唔唔声。
“聒噪。”
玉冥似是还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尔卿脑海中空白一片,身魂分离般,什么都听不到。
“尔卿。”
低沉的喝声,以及下颌传来的痛感,让尔卿终于眼中神光聚拢。
玉冥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眼尾荡开点滴舒心笑意,手上松了力道,指腹在她细嫩的肌肤上摩挲。
“昨夜我看到你的真心了,你任何时候,都会与我站在同一处。”
他黑眸灼灼,与尔卿四目相对,“我决意信你,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他薄唇勾着笑,黑眸却深不可测。
尔卿脑海中乱哄哄一片,还未从方才胡云瑶被灭门的震惊当中回转过神,身体本能的附和回道,“是……”
玉冥心满意足,眼尾绽开的笑意侵染入黑眸点滴,伸手拉着尔卿,让她靠在自己肩头,牵起她受伤的右手,口中低声喃喃,“真心交付,不容有变……我记得,你也要记得……”
这,算是警告。
尔卿一整日都浑浑噩噩,玉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当时还记得,身体下意识的回应,可眨眼之后,她又忘得一干二净。
如同傀儡娃娃,留在玉冥身边陪了他整整一日。
到了夜里,她才被放回弟子院。
夜深人静,门前立着一道纤秀的身影,凑在窗户前焦急张望着。
听到脚步声猛地回头,见是尔卿,他先是欣喜,后觉尔卿神色不对,关切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尔卿推开他,“我现在很乱,让我一个人静静。”
怀修雨一眼看到她被包扎的右手,“你的手……”
门已经关上,将尔卿的身影隔绝。
他在屋外站着,屋内没亮灯,也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尔卿应当是直接上榻睡了。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握了许久的油纸包,小心打开。握在手里太久,掌心出汗,里面包裹着的糕点也变了形。
变成这样的东西,自然是不能给尔卿的。
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默默转身回了房。
屋内未燃灯,与屋外一般漆黑。
尔卿躺在床榻一动不动,与夜色融为一体,屋内只剩死物般,唯有那双偶尔眨动的眼黑白分明,能让人捕捉到活人气息。
胡云瑶被灭门了。
系统并未告诉她胡云瑶被灭门的缘由,但若寻到她耳鼠一族是为了压制心魔,那么寻到胡云瑶一族,定然也是为了她族群的特殊能力。
而现在,九尾狐被灭族,是因为胡云瑶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若是胡云瑶未曾下错误决断,安分做好自己,九尾一族定然也能相安无事。
她至今为止做的所有的事,都从不与玉冥作对,定不会迁怒于他,也不会让满门招来杀身之祸。
清楚了。
就是这样。
想清楚一切,尔卿倏地坐直起身。
是了。
这种事,一定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似是说服自己起了效用,她混沌的脑海总算平复些许。
今夜,算是睡了个安稳好觉。
又是一日休沐。
尔卿顶着日头方才起身,出门舒展睡了一夜有些酸胀的身子。
对面窗户上人影一晃,怀修雨一步踏出门走到尔卿面前,垂眼盯着她包扎的右手,“昨夜便见你受伤了,可严重?能否……让我瞧瞧?”
尔卿晃晃右手,“不必看了,不是什么大伤……”
话说一半,对上怀修雨那双小兽般坚定倔强的眼,若是不给他看,怕是那双眼下一秒就会红了。
尔卿无奈,将手递出,“小心吓到你……”
怀修雨一言不发,紧绷着唇小心翼翼解开绷带。
伤口深可见骨,虽然用了玉冥给的上等好药,但仅仅一夜,也没法彻底愈合。
绷带拆到最里面那层,仍旧被血色淡淡洇红。
隔着那淡红色的绷带,里面狰狞外翻的伤口依稀可见。
怀修雨拆解绷带的手当即停下了。
尔卿见他神情不对,将手往腰侧压了压,自顾自将绷带重新缠好,“我都说会吓着你了。”
“是在青竹轩伤的吗?”他望着尔卿,平日里小兽似瑟缩的眼,眼下竟泛着冰冷光泽。
尔卿竟被他看的有些心里发虚,“是我不小心的,没事,小伤口,过段时间就好了……”
不小心?小伤口?
隔着那层薄纱他都能清楚看到外翻的皮肉,分明是被利刃所伤。
“撒谎。”他冷声言。
尔卿“哎呀”一声,上前轻扯他衣袖,“真的没什么事,你看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
“所以就是在青竹轩伤的,是也不是?”
“这……”
怀修雨看着胆小瑟缩,但却是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类型。
尔卿还记得余乐安当初被抓进锁妖笼时,怀修雨这个从来默不吭声的人,竟然抓住她厉色鄙夷她不肯出手相助。
被胡云瑶伤了的事万不能让他知道,否则这愣头青追去青竹轩,那玉冥魔头身份的事怕是也要暴露,他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知道了。”怀修雨面无表情,果决的掉头就走。
“哎修雨!”尔卿马上追出门去,怀修雨却不见了踪影,“这小子……修为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尔卿怕他追到青竹轩闹事,今日玉冥还未传唤,她就先御剑掠去青竹峰。
一收剑,她就开始四处张望。
胡云瑶如今没有被圈禁在金光笼中,玉冥给她身上缠了金丝绳,并且下了禁制,只要离开青竹轩,金丝绳就会将她浑身绞紧,直至她死。
眼下,她正在洒扫院落。
尔卿前来动了动唇,想问她有没有看到怀修雨,但又想起她被玉冥禁了言,现在也说不出话,遂放弃,绕过她,径直往竹屋内走。
胡云瑶冷哼一声,手中握着的扫把直接扫上尔卿的腿,灰尘沾了她白裙到处都是。
她眉眼飞扬,静等着看尔卿气的跳脚的模样,哪知尔卿只是拍拍裙摆上的灰尘,并无其他举动。
“什么动静?”里面飘出玉冥的嗓音。
胡云瑶握着扫把的手一紧,眼巴巴望着尔卿。
尔卿没回头看她,嘴上说着“没什么事,不小心绊了一下”,踏上台阶,推门而入。
“今日倒是来的勤快。”
入门时,玉冥正在桌案擦拭那把琴。
古朴厚重的色调,曲线流畅柔和,那弦却紧绷,稍微一拨弄,就能发出凌厉的音调。
玉冥擦拭完,将帕子随手放在一旁,抬手,尔卿当下就端着茶水送到他手边。
不冷不热,连握在手中茶杯的温度,都恰到好处。
玉冥回眸视线在她面上停留一瞬,满意收回,抿茶。
“三日后就是加固封印的时候了,怕你忘了,再提醒你一句。”
“我记得。”
玉冥手指轻弄琴弦,发出铮的轻响,“你应当知道我亲自去禁地是要干什么,我既要取出里面的东西,还得让封印不破碎,那个时候,我是最虚弱的,你得守在我身旁,寸步不离。”
说罢,他指尖又是一勾,这次琴音比先前要锋锐几分,似是出刃的冰刀。
“是。”
玉冥从不在她跟前说这种话,这是头一回,尔卿觉得有些古怪,但也并未深想。
三日。
只剩三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本写隔壁《我自去见山》文案缩略版:我挚爱的男友,堕入无情道抛弃了我,杀我的师兄弟、囚禁我的师傅,但独独放了我……我出去疗伤,意外碰到个少年,越是接触,越是发现他与前男友十分相似,最后发现,他竟是我前男友的一缕情魄,我想逃,却被他抓回,他说:我不是他,你不许逃离我身边,若是你不信,我亲手杀他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