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冥实在反复无常。
尔卿在多少大妖手底下摸爬滚打,竟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似乎只要说到她脾性行事,他就会发作。
究竟为何,尔卿也想不清楚,眼下这节骨眼脑海中乱成一团麻,更是没法去仔细想。
站在山脚下,她手里反复摩挲着腰间的弟子玉。
月色朦胧,透过树梢,降下阴影斑驳笼罩住她似雪凝玉的面庞,卷翘稠密的眼睫在面上投下一片扇形阴影,瞧不真切她眼底神色。
半晌,她深吸口气抬起头来,望着下山的路,从收纳袋中取出一只食盒,踏上下山的路。
又出妖兽,太阴宗上下戒严,御剑飞行会被当场抓包,不好行动。
树木丛生,尔卿瘦削的身影行在羊肠小路,左右黑黢黢的林子,仿佛暗中窥伺她的猛兽,随时能将她一口吞噬。
“雁回峰尔卿。”
锁妖笼前,墙壁左右火把燃烧呼呼作响,守卫上前查看弟子令牌,上下打量了尔卿一遍,将令牌毫不客气塞回她手里。
“既是太阴宗弟子,就该知道近期锁妖笼不可贸进,回去吧,否则我要告诉你们仙长!”
这种事情,尔卿早已司空见惯,脸上赔着笑,手伸入收纳袋中取出几枚成色不错的灵石出来,用阔袖一遮,放入那守卫手中。
“我来只是好奇看看今日变成妖兽的是何人,绝不会乱来,您看看我这微末的修为,若是要做什么,大哥你只需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摁倒,通通融吧,我一炷香就出来,过个眼瘾。”火光映照着她俏嫩的脸颊,虽然漂亮,但毫无仙气,是吃惯了人间烟火、在大染缸中滚了又泡的。
守卫上下掂量了下灵石,“太阴宗一帮老古板,很少能碰到像你这么有眼力见的小姑娘了,行吧,一炷香就一炷香,超时别怪我不客气啊小姑娘,咱们也是恪守职责。”
“多谢大哥。”尔卿道了声谢,主动将手中食盒打开给守卫瞧,“带一点吃食,没藏什么乱七八糟的。”
守卫看她如此上道,瞥了一眼就摆摆手,示意她赶快进去。
尔卿提着食盒,一脚迈入甬道。
森冷潮湿的空气,夹杂着腐烂的恶臭味迎面扑来,尔卿脸上笑意消失,垂眸盯着脚下地面,一步一步往前走。
墙壁上烛火跳跃,将她身形拉长、缩短,再拉长……
有人来访,左右妖兽兴奋吼叫,重撞笼门,但尔卿面上毫无表情,丝毫没有被惊动,两眼望着前方尽头某处牢笼,脚步一顿。
两侧火把燃烧,噼啪炸响,火焰晃动,将她惊觉回神。
她漫吸口气,提着食盒,大跨步上前。
牢笼内,已然幻化回人形的余乐安被铁锁掬着全身,如同蚕蛹般,只露出颗脑袋在外。
俊朗的脸庞满是青紫,皮肉蹭破,血痂凝着,嘴角也挂着一条血线。
他闭着眸子,本是轻声咳嗽,也不知是否牵扯到内伤,变成剧烈咳嗽,直咳得蜷起身子,咳出一口血花来,后仰脑袋挨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长吁出口气,逐渐恢复安静。
“铛”的一声轻响。
“谁?!”他紧绷身形闻声挣扎抬头。
尔卿如梦初醒,慌乱低头看了眼手中食盒,方才不小心碰到牢笼发出声响都浑然未觉。
“尔卿?!”
余乐安方才如同即将干渴而死的鱼儿,眼下瞧见笼门口站着的素影,眼底顿时一亮,恢复了三分精气神。
“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
他开怀笑着,咬牙强忍着疼往笼门口挪动靠近。
“好歹同院一场,你出了事,我别的做不到,看你是应该的。”
尔卿眼神闪烁,没有看他,慌忙蹲下身打开食盒。
一层又一层。
有六层。
余乐安费劲气力,总算到了笼门口,瞧着摊开的菜碟,眉眼舒展噙笑。
“不错啊,全都是我爱吃的。”
他抬头看尔卿,眼尾也有伤,但丝毫不影响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果然你待我还是极好的。”
“什么极好的,给你吃顿饭就是极好了?”
尔卿拾起筷子,隔着牢笼夹了一筷子糖醋肉,艰难往他嘴边递去。
余乐安看了看筷子上夹着的肉片,黄红姜丝萝卜丝,沾染着一点糖色,晶莹剔透,散发着的甜味冲散了牢笼内的熏臭味道。
他双眸被烛火点明两点光,映着尔卿近在咫尺霞映澄塘般的容貌。
“自己平日里啃土豆子,舍不得吃,一次性给我买了这么多,还不叫待我好?”
言罢,他勾唇一笑,自己伸长了脖子将那一口肉叼了,满是滋味的嚼着。
“发现妖兽……玄诚子长老震怒,等演武大会结束之后,要公开处理……”尔卿一筷子又一筷子给他喂着。
他双脚还禁锢着铁锁,延伸在后方墙壁上,深深浇铸,不能靠笼门太近。
尔卿伸长手臂,脸蛋在铁栅栏缝隙中挤出红印,方才将菜送入他口中。
“我知晓,玉冥师兄来过,告诉我了。”余乐安似是满不在意,嘴里嚼着菜,不清不楚的说着,“糖醋肘子也给我来一口。”
玉冥来过?
尔卿心中咯噔一声,片刻回神,撕下来一块肥嫩的肘子皮,裹着精瘦的肉,送入他口中。
“那你可知玄诚子长老震怒,说太阴宗乃名门正派,却妖魔林立,被污了名声,演武大会结束后公开处置你……”
尔卿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发抖,两眼怔怔凝着余乐安满是伤痕泥灰的脸,“你的下场绝不会好……”
余乐安口中嚼吃食的动作慢了下来,但很快又恢复自若。
“吧嗒”轻响,尔卿没握紧筷子,那上好的一块肘子皮掉落在地,滚了尘。
“哎呀,你瞧瞧,这多浪费啊?你平日里最讨厌浪费了不是?可惜了了,这可是你亲自给我送来的饭食啊,少吃一口。”
余乐安面露遗憾之色,用力翻身,伸长了脖子想将地上那口肉吃了,够不到,就伸长了舌尖去卷,仍旧够不到。
模样实在滑稽。
“啪”的轻响,尔卿手中筷子被捏断,余乐安应声回头。
地笼昏暗,橘色暖光跳跃,尔卿无力坐在笼门口,眼尾通红,似有水光绕了眼尾一圈,但贝齿生生咬着朱唇,没让自己落下泪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打趣,当真不怕死?”
“哎,你别哭啊……”余乐安这才慌了神,想凑上前安慰她,但稍往前,拴在双脚的铁锁用力绷紧,挣的他脚腕皮肉生疼。
他略一拧眉,复又勉强勾起笑来,“人生于天地间,终有一死,来来去去,无需为我伤心。”
“我没哭。”尔卿闭眼深吸口气,直至眼中泪水倒回,才复又睁开两眼。
漆黑的眸子被泪水洗过,更加明亮纯粹。
明亮的是冷漠眸光。
“我原先跟你说过,我这人生来胆小怕事,玉冥也鄙夷我,说我遇事只会保全自己、苟且偷生,但我丝毫不生气,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重新从食盒中抽出一双筷子,将剩下几道菜都往余乐安嘴里送。
“我不似你们,或生来就有不错的修为天资,或生来就有名师教导、亦或者家财万贯,有雄厚的灵丹妙药助自己修为!我没本事、没能力,我只想保全自己保全身边的人好好的、健康的、安全的活着!我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发高亢。
不知是说给余乐安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一手用力攥紧冰冷的铁栅栏,望着被铁锁缠身的余乐安。
“余乐安,我只想好好活着,别的什么,一概不会想,也不会去做,你……懂吗?”
跳跃的烛火,将她一张脸映照得浓墨重彩。
余乐安舔去唇角酱汁,望着尔卿,忽而舒眉一笑,“真好,这是我认识你以来,头一次在你脸上看到其他情绪变化,这说明,你已经拿我当朋友了,我很开心。”
尔卿用力咬紧下唇,攥着栅栏的手又用力几分,错开脸不看他双眼。
“我没跟你说这个。”
“我知道。”余乐安笑容如旧,“想好好活下去,那就好好活下去,我拿你当朋友,但是你不欠我什么。”
尔卿第一眼看到他时,他便笑容灿烂,洋溢阳光,好似世间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烦扰,一度心生羡慕。
常言道近墨者黑,与这样的人经常呆在一起,她应当也会少很多烦恼吧?
如今又看到他的笑脸,尔卿却只想逃离。
她眼神忽闪,胡乱收起食盒径直起身,背对着余乐安。
“演武大会结束之后,应当是你我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届时有话不能说,现在一并说了吧……”
她略微偏头,用余光看了余乐安,口中吐出两个字,“珍重……”
说完,快步朝前走去。
身后甬道幽长,传出余乐安带着叹息的嘘声。
“明日看不了你比赛了,跟怀修雨那小子一定要加油啊!”
尔卿朱唇抿成一线,握着食盒的手不断收紧,挺直脊背继续朝前走。
“演武大会结束之后,你便下山去吧,离开这里,你才能好好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月月亲笔:明日开始,若三次元无事、无病无痛,每日更肥章。(请宝宝们加个收藏哟~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