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莱亚又生吞了几口那只胳膊上的肉,他现在特别怀念博士给自己准备的那些可口佳肴。肉是特别处理过的,没有腥气的血液污染,也没有其他奇怪的筋膜掺杂。鲜嫩可口。
走廊的灯光因为暴力打砸被弄坏了好几处,还有几处因为受电不均滋滋作响。
尤莱亚烦躁不堪,顺手将手里露出骨茬的胳膊猛砸了过去。骨茬正好插进其中一个实验体脆弱的后脑凹处。它干脆倒地,一声没吭。
这一下原本围成个铁通的科尔温身边的包围圈立刻出现一个缺口。众实验体齐刷刷扭头看向他,但谁也没敢上前一步。
提示音再度在他耳畔响起,尤莱亚心烦意乱地接起:“你是谁?”
“0001号,博士死了,我是负责接收你的新管理员毕琳达。”女人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听着,马上停止你现在的任务。你的最新任务是,和0008号一起,自B18层出主体大楼,沿周边搜寻跳窗的基斯。听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特别是他的脑子,给我完整地取回来,听明白了吗?这是最高优先级的S级任务。”
“……”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好?”
他的大脑好像空白了几秒钟。突然之间,尤莱亚发觉自己无法忍受那女人聒噪的声音,但是那些信息来不及阻挡已像幽灵一样钻进他耳朵里,等待着他的反复咀嚼与消化。直到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死了?”他轻声细语道。
“是的,基斯杀了他,用一片碎玻璃,直中心脏。”她说着将那信息传送到他的腕表上,全息投影的小小屏幕,一个四方空间,三个小人,基斯手起刀落的动作在反复播放。
“心脏破裂死亡。”毕琳达言简意赅地总结。
尤莱亚发觉自己身上的力气仿佛被谁突然凭空抽走,然后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自心脏处蔓延至全身,就好像心脏破裂的是他自己。继而血液沸腾跳跃,然后是骨头,疼痛犹如一把烈火,快要将他周身的骨头融化。
“那是种什么感觉?”他的声音近乎微不可闻。
“什么?你说心脏破裂吗?自左胸口而起的放射状疼痛,也可能会向左臂、颈部、下颚和背部扩散。不过不用担心,他应该没疼太久,很快就进入晕厥然后死亡。如果你想的话,以后我也可以让你体验一次。”毕琳达的语气温柔中不失体贴。
我已经感受到了。他想着,用一只眼聚精会神盯着屏幕,单手捏住博士的影像放大。直到这一刻,他的一缕精神好像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于是抽离在外,冷眼旁观地看着一切。
弥留之际,博士喊着他的名字。他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他好想知道他到底想跟自己说些什么。尤莱亚还没什么?
可是他已经无从得知了。
尤莱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结束了与那个女人的通讯。他像游魂似的往隔离门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折返回来,以干脆又暴力的方式干涉了科尔温的挨揍之旅。
他单手将科尔温拎起来,朝缓冲间的隔离门方向胡乱推了一把:“去B18层。”
170
艾伦冲进电梯时,整个B14层已经乱成一锅粥。巨大的动静不断从公共走廊深处传来,警报声和尖锐的警告声此起彼伏,然后在电梯门关闭的前一刻,他甚至瞄到了一些好久未见的熟面孔——一群荷枪实弹的机器狗。
但它们只是任由电梯门关上,在他面前一大群冲了过去,显然它们的目标是动乱的源头——实验室走廊。
在疯狂按关门键奏效后,艾伦使劲调整着呼吸,又去打量楼层按键。B18层在最下面,按键上还画着一个别致的骷髅形状灯泡,旁边另有一行小字标注,地下通道出口。这一层的按钮不同于其他银白色的金属质地按键,它是全透明的,在按下后亮起猩红色的光芒,而非其他层的乳白色背光。
这颜色异常刺目,通过镜面电梯墙看去,仿佛连成了一串触目惊心的红色省略号。
艾伦试图将注意力拉回,不去看那让人眼晕的镜面,这时他不由注意到右上角那个监控摄像头。它像个隐蔽的黑色眼球,冒着幽幽黄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艾伦想找个法子把它弄坏,或者把镜头移开,但手边什么趁手的工具都没有。他的视线不由落在收容器里的海曼身上。要是他还醒着的话,这一切几乎都不值一提。
海曼睡得正香。
是的,这种美梦中酣睡的状态,令艾伦着实羡慕。他很想把他叫起来,但还是忍住了。他看到海曼周身包裹的那层薄膜,原本是半透明,现在已经渐渐变白,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他仍需要时间恢复。
普通人类和实验体之间存在过大差异的残酷现实一时让艾伦有点沮丧,他将手在衣摆上搓了搓,试图摆脱那种一直紧张而产生的汗津津的滑腻感。他将收容器往监控所在的角落里手动推了推,然后用手柄将它设法固定在那处,自己笨拙地爬了上去。
他着实费了些力气才将那只“眼珠”转到背面,但还没等他落地站稳,那眼珠又转了回来。它被设定了一种动作捕捉的技能,会时刻将视线锁定在活动的人体上。
艾伦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在经历那么多事情后,承认自己是个废柴这件事,对他来说现在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难过了。
严格说来,海曼做的并不是美梦。而是快乐与悲伤交织的故事,或者说,悲喜交加的人生。
曾经变成人类对于他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但等到在梦中真的变成了基斯,他好像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过上真正快乐幸福的童话般的人类生活。
他与艾伦的相识充满曲折,和小孩子使坏式的作弄。
艾伦讨厌他,毫不掩饰的讨厌。他在走廊里推他,他拿排球砸他脑袋,他假意接过受伤的鸟儿,然后发出恶毒的笑声,说:“我回去就把它摔死了然后解剖,明天把它的心脏带过来给你看!”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莫尔博士,回到了那个不堪的噩梦一般的小时候——博士当着他的面扭断了两只幼猫的脖子,并嫌恶地将它们从窗口扔了出去。
他不知道那叫PTSD(创伤性应激障碍),他只是变得越发胆小和沉默。
有一天放学后,像往常一样,黑发男孩独自走在回家路上。学校门口的小巷拐角处有一盏玉兰花形状的路灯。从那里望去,能看到被各种电线分割成碎片的湛蓝天空。他偶尔会在这里停一停,看着艾伦与他最好的朋友派克勾肩搭背地穿过马路,到对面的路上等校车。
今天那路灯下多了一个形如鬼魅的女人。她站在那儿,被黑色短款背心和紧身迷你牛仔短裤包裹的身体看上去不是那么健康。有些过分瘦了,哪怕是小码的迷你短裤都对她来说有些松垮。
原本散乱的黑色卷发被她敷衍地扎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小小的髻。没有任何装饰。
她只涂了口红,鲜红的唇色就像刚吃过人的吸血鬼。但除此之外,没有再施粉黛,也因此她的眉眼看上去格外憔悴。她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黑发男孩,宛如在看一个行走的死人。
“抱歉,我不得不找你,孩子。”她漫不经心地说,口气里完全没有任何歉意,“我找不到你爸,所以只能这样了。我现在手头有点紧,刚搬过来,也不认识什么人,他能早点给我支付这个月的费用吗?我可不想刚来就在大街上饿死。”
他后退一步,上下打量她一遭:“你是……爱玛。”
爱玛笑了笑,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来,自顾自点上:“记性不错,孩子。”
这时路边一辆飞驰的车突然急刹,朝她按了按喇叭。
车窗缓缓打开,一个陌生男人微微探出头,视线落在她与身材不相称的过分饱满的胸部上。他吹了声口哨,眼光火辣:“美女,请你喝一杯怎么样?”后座不断传来起哄声,男孩注意到,这车后排还挤了三个男人。
爱玛耸了耸肩,对男孩示意道:“我得走了。”
男孩看着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他只是看着她笑着拉开车门,坐上车。
“那个小鬼是谁?”男人打趣她,“你儿子吗?”
“谁也不是。”
他们在他面前扬长而去。
这件事情他没有在扎克利面前提及,他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他给扎克利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希望自己是个省心点的孩子。
没想到后来再见到他们,还是在这个巷口。爱玛不见了,只剩几个年轻又强壮的混混愤怒地将他推抵到粗糙的墙壁上,用最粗俗的话侮辱爱玛,以及威胁他。
其实他早就知道她与自己的关系,他只是很少去想到她,他从来没有把她真正当作过自己的母亲。毕竟在他所学的知识里,母亲是保护自己孩子的人。而不是把孩子推出来当挡箭牌的人。
他倒没有真正地感到伤心,因为那样的时候早就过去了。
他们声称她骗了他们上万美元然后不了了之。
暴力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令他羞愧及感到受伤的是,艾伦撞到了他被暴力对待的最不堪模样。但更令他意外的是,艾伦哭了。
他是,在为我流泪。
黑发男孩呆呆望着他的泪水。他似晴空万里的瞳孔,他为自己悲泣的模样。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因此皱成了一团,又轻轻展开——他竟然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安慰。好像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冷漠又疏离、始终不那么真实的世界,因为艾伦的泪水,终于变得容易亲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