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膝盖依旧在颤抖，

就像12岁时从教室后门偷偷溜走，

有人训斥我两次，但我并不在意，

等待对我这种人来说就是浪费时间。”[1]

162

海曼迷离的双眼慢慢变得清明。黑曜石般的瞳孔聚焦，终于投射到眼前的男人身上。

在艾伦关切焦急的注视下，海曼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虽然尚显虚弱，但已比之前那种不省人事的态度强多了。

可惜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们缓冲。

“呃，实验舱怎么打开？”艾伦抬高声音问查德。

“……你看看控制面板，有个选项，手动开启舱门！”对方无奈的声音随即响起，紧接着是一顿轰隆隆的机械声，如同老式蒸汽火车压过铁轨那样震耳欲聋。

他将实验室门自内侧又反锁了一道，无视门外门禁通过的提示音在反复响起。虽然面上没什么表示，他手心和额头的冷汗却在涔涔而下。

更大力的拍门声突然从外面传进来，查德后退一步，开始环顾四周，找可以抵挡的东西。

然而周围除了实验舱外，什么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趁手的攻击武器。

查德咽了一口唾沫，很费劲，感觉自己的嗓子在冒烟。

这时咚的一声在他耳边传来，很轻，他不自觉地扭头一看。6577号在水里好奇地张望着，大概是点击终于让它学老实了些，见查德终于看过来，它一边以非常长的间隔敲击着玻璃罩，一边用左手指着实验舱左下角朝他示意。查德意识到，那是控制面板的位置。

“你想干什么？”他的眼睛从它脸上飞快移开，说实话他感到不太舒服。

6577号指了指实验室门，在水中挥了一拳，又一咧嘴巴，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那牙齿每一个都是尖锐的匕首形状，又小又细又尖，看得人毛骨悚然。

反锁实验室门没有太大作用。查德心里清楚。他攥紧拳头，直到自己都感觉疼痛难忍，这才松开。

“好吧。”他自言自语道，“赌一把，我给你们自由。”

在他默不作声一个接一个开启实验舱的时候，靠里排的艾伦同样按下了开启键。

于是海曼笨手笨脚往外爬的情形就显得不是那么稀奇了——到处都是逐渐苏醒的实验体，和爬出舱体的实验体。甚至6577号还要先他一步。

只是艾伦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海曼身上，还毫无所觉。

海曼跳下来的动作没那么利索，甚至差点被自己滑倒，艾伦稳稳接住了他，尽管他的身体很重，而且滑滑腻腻，有种古怪恶心的触感。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现在对他这种非人的状态没那么反感了。

至少现在，艾伦关心的不是这个。

“听着，海曼，我们不能再分开了。”他说，“基斯现在被抓住了，他的处境很不妙。我感觉他刚才对我说的话甚至可能是在交代……我说过我们是来找他的，那这件事还没完，赶紧走吧，我只希望我们赶到前他还……”

艾伦没有说完，他把那些不好的词都吞了下去，试图稳住自己的精神和情绪。

“他要进来了！”查德突然高声提醒道。

随着他的声音，艾伦听到一些动静，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丝丝缕缕的腥味，好像这实验室里在变得越来越挤。

“你干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紧张地问。

“没什么，给他设置点障碍。”查德幽幽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我放出了一些醒着的实验体。”

一句话让艾伦的心跳瞬间上到一百多，他正要破口大骂，就听到查德在大声同谁说话：“你们应该对我不陌生吧？我是研究员查德，你们中的不少家伙以前都见过我，门外有不明实验体要攻击人类，也就是我。现在我需要你们，暂时放下对身边其他实验体的攻击，帮我把他阻拦住。大家听懂了吗？做得好的实验体有奖励。”

“对了，虽然是不明实验体，但我猜它是0008号。”他补充道。

实验室里因为越来越多的动静而渐渐变亮。乳白色无影灯照亮前排的实验舱，也照亮了那些实验体或丑或美的脸庞。它们全都湿漉漉的，有的在发抖，有的却因为兴奋而周身泛起粉红色，有的则在原地跳来跳去，跃跃欲试。

6577号的鱼尾虽然宽大但柔韧度很差，不好支撑起它的上半身。但它笑得最灿烂，也最阴森可怖。

它们或是发出怪叫声，或者大声道“好的，先生”，没有实验体质疑他，也没有实验体再说别的。

海曼一把抓住了艾伦的手，让他回过神来。

“快走。”他小声道。

话音刚落，实验室门终于自动打开。先是内锁，再是门禁，一个瘦高的人影正在迈步进来，在看到眼前空着的实验舱时，突然脚步一顿。

“该死。”

有人叹息着说。

接下来那一番注定惊心动魄的混战艾伦没有机会看到，海曼已然拖着他从侧边溜了出去。他拉他跑过走廊，冲进缓冲室，在随便拿了件防护服套上后，海曼又拉他往公共走廊跑。

“等等——”艾伦拉住他，“基斯刚才在一间实验室里！我得去那里看看。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没有他的话，我……”

可此时的海曼好像比他还焦急，他不断摇头，将头发上的培养液甩得到处都是。

“基斯让我们走。”海曼道，他反扣住艾伦的手，手掌上异化出的密密麻麻的吸盘瞬间吸住他的手背。那些像小嘴似的吮吸感再次出现，随即是一股奇异的电流刺入他的身体里，随着神经向上游走。

艾伦的视野被新的场景笼罩。

瞬间他又回到了在绿河中心与基斯重逢的时刻。在海曼给予他的图像中，这一切与他记忆中的分毫不差，甚至更精确。毕竟他那时精神和生理濒临极限，所有感官都非常模糊。

他们坐上电梯，电梯开始下行。

基斯在跟自己通过镜面无声交流。

他们出电梯，一群清洁机器人出现，科尔温和安格斯对视。

就在那一瞬间，基斯的手动了动。

一粒只有人类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小方片落在了海曼头发上，就像有生命似的倏然钻入他发间，很快消失不见。

然后一切照旧，海曼被安格斯扛在肩头，离他们远去。

画面定格在这一瞬，一切像烟雾一样渐渐消散，海曼白到发光的脸庞重新显现出来，正痴痴望着艾伦。

“那是什么？”艾伦问。

“基斯的存储芯片。”

“里面有什么？”

“一段话。”海曼依旧握着他的手，闭上眼睛。

基斯那清冷又不带情绪的声音立刻笼罩了他们。

“海曼，形势严峻，找到艾伦后，请立刻带他走地下通道离开。这是目前他能保命的唯一办法。记住你的三大法则中最重要的那条——一切行动都不得威胁艾伦的生命安全……还有，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

仿佛凭空出现一道海啸，劈头盖脸朝他身上打来，艾伦感觉自己胸口喘不上来气，继而发酸发疼。空气中混杂着过分浓重的消毒水味，他猛吸一口气，但身上的不适并未得到多少缓解，甚至出现了一些麻痹的感觉。

于是他僵硬地试图甩开海曼的手，未能成功，只好命令道：“你先放开我！”

海曼瑟缩一下才缓缓收手，他慌张捏住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瞄艾伦一眼，用力让自己的嘴巴不要撇下去。

“没有时间了，艾伦。”他央求道，“我们必须马上走。”

“不用了。”艾伦看到自己手背上密密麻麻的血点，感到一阵荒唐，他忽然有点不知道在忙什么的颓然，于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是啊，他做了那么多事，不过是为了忙着送死。

“海曼，你知道我已经被感染了吧？”他抬手试图活动手指，但弯曲幅度并不大，“情况在恶化，我已经没救了。我很快会变成第二个亚尔林，就算基斯是真的想让我逃出去，也是浪费。”

艾伦苦笑：“所以没必要，海曼，我只是想最后再看看他，至少我们两个能有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不好吗？还有，我想你也是时候换个新管理员了，比如基斯，其实他比我更适合……”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海曼哭了。

高大俊美的银发男人即便穿肥大臃肿的防护服也是好看的，这白色真是该死的衬他。他好像没察觉到自己的大块头和不合时宜的动作，只是这么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似的半跪下来，抽抽嗒嗒地又抓住了艾伦的手，抓的是那样紧，就好像生怕艾伦会立马逃走或者变成泡沫消失不见似的。他的手将他的严丝合缝地包住。

“艾伦，你不会死的。”他漂亮的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然后他将他的手心摊开，低头在那里轻吻了一下。

这一下与先前的每一次都不相同，艾伦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刺痛，就好像他的唾液中有什么腐蚀性液体似的。但很快那种刺痛消失，渐渐的被另外一种熟悉的感觉替代——他手指末端和指节的麻木感在一点点退却，他恢复了对手的控制力。

“你不会有事的，所以，别不要我。”海曼呜咽着说，然后再度低头，将他的手放到自己头顶上。

“别不要我，艾伦，”艾伦感到他的身体在抑制不住地战栗，仿佛内里装着一条厌倦了被抛弃与孤独的灵魂，“我只要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1]选自wind，演唱Akebo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