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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直到站在那里，艾伦仍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做梦。特别是身体上的痛苦带来的巨大负担，让他几乎无暇去思考太多。他只是本能地以为自己又在幻想中看到了基斯。

而在幻想中，再古怪的基斯他都见过——包括那个让他开枪射死自己的基斯。所以这个格外冷漠且无视他的基斯并没有令他感到太过于消沉。

古怪的镜面设计让每个人的前后左右都无处遁形。艾伦与基斯被谨慎地分隔在对角位置。在科尔温和安格斯轻声交谈的间隙里，艾伦拖着沉重的眼皮盯着对面的基斯，基斯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转身面对镜面墙壁。

基斯有些憔悴的瘦削面孔漫不经心地向下方看去，似乎这个电梯里没有任何他感兴趣的人或者事物。艾伦并没有在意，只是仔细观察他的脸，他过得不好，脏乱不羁，嘴角有血痕，一侧微微红肿，头发有些凌乱和半湿。他好像淋了雨那样，即便在恒温的室内，白皙的皮肤都有些过分青白了——他大概很冷。

这一个念头刚从脑海中升起时，对方突然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眸，将视线微微上移。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奇特交汇在一尘不染的镜子上。

艾伦微微一怔。

从过去到现在，基斯的黑眼睛总有种奇异的摄人心魄的力量，每当被他注视时，艾伦就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焦点。是的，他的眼睛总让人沉溺其中，让艾伦以为自己格外重要。

此时此刻，他们并没有说话，但却好像胜过千言万语。

艾伦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突然之间被这双眼睛拽回。他定定看着镜子里的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忍不住笑起来。但他的笑容在这种狼狈形态下显得怪异又突兀，可是管他呢——现在他很疼，也很累，但是在此能再见到他的朋友，他仍感到由衷高兴。

于是他对着镜子无声地比了个口型：MY......BEST......FRIEND......

我最好的朋友。

我最好的朋友啊，你独自一人，到底在大洋彼岸未知的国度里，经历过哪些惊心动魄又撕心裂肺的际遇呢？九年倏忽而过，你还好吗？多日不见，现在你学会相信你的朋友了吗？

你有做一个快乐的人吗？

你学会倾吐心事了吗？

你……

艾伦发现自己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已然被泪水淹没。他小心掩藏着那些不争气的奔涌而出的情绪，强迫自己不要哽咽出声。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留下来了，对不对？

不管怎么样，我们终于再次见面了。

他用力眨着眼睛，好让那些恼人的眼泪重新流回眼眶内。没留意到基斯困惑的表情，等他再次看清对面是，发现基斯也对他说了个口型：抱歉。

依旧是那样一板一眼，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漠的脸庞。可是他的瞳孔里缀满星光，那些光泽闪动着，使他这一刻显得生动无比。

坚持下去。

这是基斯离开电梯前，通过镜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155

出电梯后，两组人员正要分道扬镳，一群清洁机器人Bee挥动着短短的小胳膊突然蜂拥而至，霸占了他们空出来的那座电梯。还有两只没有挤上去，在旁边不甘心地发出嗡嗡声。

科尔温留意到bee们手中叠得整齐的墩布上那层或浅或深的红色。空气中弥漫中一股略有些浓重的血腥味。

“发生什么了？你们在打扫什么？”他询问其中一只耷拉着脑袋的bee。

“外来入侵残留。已经清理完毕。”Bee连忙抬头积极应答。

“什么外来入侵？”

“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类。”Bee的语气没有发生变化，就好像这只是垃圾分类当中的一个小类别而已。

科尔温和安格斯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安格斯再度背起海曼要走，突然遭到艾伦的制止。他极其艰难地扶墙挪到他身边，道：“你们打算怎样对海曼？”

虽然安格斯仍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仅凭他的神色和语气，大约也猜出来了。

“他暂时不会有事的。”不知怎的，他不太想再刺激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了，甚至对他产生了些同情，“他会先去休息。你刚也听到那混蛋说什么了——等到博士有需要才会找他。放心吧，我不会骗你的。”

艾伦慢慢点头，目送他们离开。直到科尔温出声催促，才在他的搀扶下一步一回头地继续前行。

这下就只剩基斯和他了。

基斯步履从容，目不斜视。艾伦也收回目光，强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后面的未知。

科尔温带两人进入莫尔博士办公室时，发现博士并不在。一角破碎的窗户和屏幕，以及躺在地上的通讯器都彰显着这里之前发生了些不寻常的事。

原本想要给博士一个惊喜的念头破灭，取而代之的是猛然悬起的心。

他忽然有些担心起博士的安危，毕竟博士是个老人了。他是一个人在这里，0001号还不能顶事，如果这时突然有人闯入，即便那人受伤也不代表博士就无事。

越想他心里担忧就越加深一些。

他抬起手腕，尝试联系博士，提示音自地上的破损通讯器中发出。这说明博士甚至到现在都没来得及替换它。那么，一定是有更紧急的情况发生了。

想到这里，科尔温不由轻皱起眉头，无论如何，他必须得先确认博士的安慰再说。

他二话不说将两人分隔开来，一人一间塞进了一旁临近的办公室，然后上锁。并且增加一层额外的防护门禁，才匆匆离开。

艾伦完全无力挣扎，甚至在进门时趔趄一下滑倒在地，连办公椅都没来得及坐上。门从外面砰地一声关上时，他几乎无动于衷。

他干脆侧身躺在地上，蜷缩了许久才感觉再度积蓄起一些力量。再度睁开眼睛。

这件办公室里被扫荡得一干二净。没有电子设备——除了头顶的监控摄像头。文件柜和桌面上只剩几张干净的打印纸，连废纸篓里头都是空的。日光灯温柔落在他脸上，对面的窗户显示着临近傍晚的大提顿山。山与窗户之间隔着一面非常广阔的湖，那湖水平静无波，完整地倒映出山的轮廓。

自他的角度远远看去，落地玻璃窗外的大提顿山峰群造型仿若天主教教堂的尖顶，空灵悠远。让人一时间迷失了空间和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但艾伦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实际上，他心中最后一项心愿已了，基斯已经再度见到。对方还好好活着，并且还认得自己，也还把自己当成朋友，一切已经超出他的预期。

这一路从拉勒米到绿河，路走得很艰难。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逐渐拼凑出了基斯的过往——那些除了自己知道的之外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充斥着悲伤和遗憾的过往。他大概知道基斯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他也坚定地相信着未来基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结束这一切悲剧。

但这一路以来，他也失去了太多太多。

艾伦想，其实也不只是这一路。从他开始成长，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就一直在不断的失去。从他最好的朋友，他的爱宠，到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家庭，他的恋人，他的……仔细想来，他似乎从没有真正长久地得到过什么，总是刚刚拥有，就要失去。

都怪这间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太好了，现在他什么也听不见，万籁俱寂，只剩下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声音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滞涩。

艾伦弯起嘴角，从窗户上移开视线，落到前方的办公椅轮子上，慢慢笑了。

27年以来，他崩溃过太多次。他试过很多方式去面对痛苦，或烂醉如泥，或无力躺倒，或失声痛哭，或咒天骂地。

可他现在累了。他从未试过这样，在迎接死亡的时刻笑着面对。

如果在以前有人这么做，他一定坚定地以为这人保管是疯了。但等他真这么做了，却发现心中倍感舒展与畅意。这一刻，哪怕再狼狈，一想到命运看到他的笑容也会胆寒，便再也没有了顾忌。

他笑得脸部肌肉发僵，肺管生疼，头晕目眩，但什么也阻止不了他笑。

他边笑边产生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意识，原来很久以前，这世界就已经通过母亲传授给了他真正的应对之道。

Smile。

最终，他并不是一无所有的，不是吗？

现在他还拥有一个老朋友，和一个小怪物。也许他们是两个人，也许不是，也许他们有重合的部分，但对于艾伦来说，他没有遗憾。

不，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遗憾。

这一切悲剧的源头总有人需要对此负责，这场悲剧也总需要终止。那些逝去的人的灵魂需要安息，而梵妮，他还记得，要替她报仇。他们都需要一个解释，从真正的凶手那里。

他很明白自己的使命。

可是他太累了。

他不认为自己能坚持下去。这个微笑，大概是他最后的倔强。

朦胧之中，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在他身边站定。脏兮兮的布满淤泥的灰色运动鞋鞋头朝向他。

“艾伦？”一张放大的脸在他眼前蓦然出现。随即是一双熟悉的眼眸，黑白分明，安静冷淡。

基斯冰凉的手轻轻落在他脖颈处，碰了碰那道咬伤。

“抱歉，我来晚了，艾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