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终于，夜光电子牌上显示的楼层数变成了B14。

查德在气喘如驴的斯隆身前猛然停下，害得后者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你就不能再停下来之前先提醒一声吗？”斯隆有气无力道。

他的小腿肚此刻灼烧感极强，但保命要紧，他只好把身体中心都搭在扶手上，趁机用另一只脚轻碰伤处，然而随之而来更激烈的疼痛激得他浑身一激灵，周身的鸡皮疙瘩全部立起。

“博士的办公室在这里。既然目前只有他一个活人还留在这里，想活命的话我们必须先跟他交涉。”查德压低声音飞快道，“该死的，我本来想先溜进来找点资料的。”

打草惊蛇可不是个好主意。

斯隆还想再问两句，毕竟这地方他不熟。但他这时闭上了嘴——他突然感觉到了没来由的一阵寒意。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出身的联邦政府职员，虽然平时嘴碎又话唠，但关键时刻来自本能的危机意识最终战胜了一切。

通风管道在微微作响，空气中有细小的气流涌动。但在那扇标着安全出口的门外，有风传来。

查德向他做了个手势，两人默契地都没开灯，一人一边在安全通道的两扇门边站定。那门往楼梯这侧开，所以正好可以作为防护的盾牌掩在身前。

查德用手势朝斯隆比划了三个数，两人同时缓慢又无声地将自己那扇厚重的合金门拉开。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也没有任何感应灯被触发。一切安静得不像话，两人却感觉越来越不对劲。

太安静了，它本不应该这样安静的。

不过也不一定，也许是有人手动解除了这层的警报。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只可能是莫尔博士本人还在这里。

两人迟迟没迈出往里走的那一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斯隆都感觉自己完好的那只腿已经站得有些酸麻，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那实在是太疼了，疼得他额头都开始出冷汗，疼得他几乎快要支持不住，只想把那块肉剜掉。他以两指朝里一戳，向查德示意自己准备进入。然后也不等查德反应，飞快端枪一个箭步冲出。

古怪的是感应灯始终没有亮起，里面和外面一样幽暗。查德心里一慌，突然暗道不好，于是违反常规喊了句：“有诈，回来！”

但为时已晚。

两声枪响后，他听到一声男人的惨叫。一切又陷入寂静。

“你还在那儿吗？”他轻声询问。

无人应答。

查德盯着安全门被拉开的那道朦胧昏暗的口子，它像一个食人魔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在等待着他自投罗网。

他握着M9手枪的手里一片滑腻，不知何时，汗液已经多到叫他几乎握不住它。攻击力强的大家伙们早都在先前的战斗中香消玉殒，只剩下这只精巧的小手枪。但子弹终归有限，15发，查德怀疑不一定够救他的命。

活到现在，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离死亡是如此之近。

查德心跳剧烈，不禁回望一眼来时的楼梯，上或者下都行，如果还有一线生机，那必然是离开这里。

查德果断选择行进速度更快的下行。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楼梯，头也不回地往下狂奔。台阶在他脚下几乎成了平地，他仅凭直觉以一次迈出三四节的速度跑过。

支持他的信念只剩下活着见到戴娜，以及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平安降生。

人类的极限永远不是其他生命的极限。

有力量打破了这种动态的平稳，那是一股从后方猛然迸发的冲击力，挨到他后背上的一瞬，查德健壮的身躯像张纸片似的轻飘飘飞了出去，落地却又像头巨象那般沉重。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全部移了位，又好像一盘被摔碎的果冻那样散了一地。

触觉与痛觉甚至已经错开频道，直等他口中一口鲜血喷出，断了线的痛感才慢慢开始连接。那种链接却是异乎寻常的快，好像没有缓冲直接从0升到光速。超出阈值的疼痛几乎让他瞬间就要失去意识。

查德猛地咬住自己下嘴唇，一下就将它咬出血来。同时，鼻子，耳朵，眼睛都有液体在溢出。

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他模糊地想。

还有人在家等我，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开始拼命调整自己的呼吸，去努力适应那种火辣辣的似酷刑的疼痛。

他掉落的位置正好是下段转折楼梯与这段之间的平台。

那双脚显然把他的身体当作了冲浪滑板，此刻依旧稳稳地踩在上面，没有下来的意思。

“哦对了，你不能死。”一个年轻无比的少年嗓音自他背后响起，带着点不悦的反思，“莫尔说需要见你。”

153

安格斯先将手放在门禁处的感应屏上，又摆正位置，先后进行了面部识别和虹膜识别，最后甚至在唾液采集器里吐了一口口水。

即便这样，足足5分钟后门禁系统才发出提示音，开门放行。

放行时间极度短暂，不超过20秒钟。他肩扛海曼，手拉艾伦，连拖带拽才赶在激光束清理门框前惊险进来（而不是被削去一片）。

接过他舒出的那口气没吐完，卡在一半，在对上前方科尔温不善的眼神时又收了回去。

此时绿河中心的大厅里一派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安格斯，我可是开着一辆笨重的巴士来的，而你则是开着一辆性能优越的皮卡！而且我还花了不少时间找人，就这样我都比你快。”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相当轻蔑的哼声。

安格斯懒得理会他的指责，而是将眼神落在被他一手压着的黑发男人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基斯……不，先生，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基斯的眼睛飞快掠过他，没做任何停留，直接落到了他身旁的金发男人身上。

艾伦在听到那个关键词时，就像一台突然被唤醒的老旧电脑，一直垂着的脑袋终于动了动，然后缓缓抬起。

每个人在看到他的脸时都吃了一惊。

如果说刚才安格斯还惊异于一向一丝不苟的基斯此刻狼狈万状的形容，那么这一刻艾伦的状态可以说是惨绝人寰。除了周身的充满血渍和脏污的衣服，他的脸色称得上恐怖。由先前高热时不正常的红开始转为青白，就像死人。

他的灵魂几乎出窍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很难做出什么表情。

所有人都有种感觉，他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犹如一座将倾的大厦——很难说身体和精神，哪个会率先崩塌。

他的眼眶深陷发乌，眼珠像生锈的机器那样缓缓转动，眼白被鲜血洇成红色，原本澄澈的漂亮灵动的海蓝色眼珠则变成了骇人的紫红色。即便这样，那双失去了光彩的眸子依旧费劲地锁定到基斯身上，才肯停歇。

“基斯，是你吗？基斯。”

他轻声询问。

或者说，他以为自己问出口了，但在其他人看来，那不过是一阵喉咙的颤动，和一连串口齿不清的咕哝。

基斯的目光和反应没有因此发生任何变化，好像那一瞬间在艾伦身上的停留只是一种错觉。他的视线很快又跳回安格斯身上，继而微微皱起眉头：“海曼发生怎么了？”

安格斯摊起一只手：“他太强了，又容易激动，只有这样才肯安静下来。”

科尔温一直小心留意着两个人类的反应，直到这时，看他们没有继续对话的意思，才接着小声质问安格斯：“他怎么变异这么快？不应该啊，我小心掌握这剂量的。”

安格斯知道他指的是艾伦。但他不打算背这个锅，便毫不客气道：“是你擅自要这么做的，我们都清楚人类个体存在差异性，这件事你自己去跟博士解释吧。”

说着还感觉不解气似的嘟囔道：“你也不知道来帮忙！这个蠢家伙实在重得要死，我的腰快被压断了。”

“抱歉，我有更重要的任务。”

科尔温转过头去，又用探究的目光在两个人类之间来回扫视。此刻，艾伦依旧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基斯，嘴里发出一些不成调的声音。

“基斯，是我，我是艾伦啊，你最好的朋友。”

自始至终，除了刚碰面的那一次，基斯一眼也没看他。

几人来到电梯旁，按下下行键。等电梯上来的档口，科尔温突然问基斯：“你对朋友好像有些冷淡。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你看得出他被感染了，要变异了吗？”

基斯没有回头看身后被安格斯半推半扶、刻意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的艾伦，冷淡道：“我告诉过你了，没有区别，那是个错误，他不该来的，但我那时候一时没想通。”

“那场手术真的夺走了你全部的感性与情感吗？”

科尔温忍不住喃喃自语。

“或许是吧。”

没想到他竟然回应了这句话，以古怪的语气。

电梯门倏然打开，所有人都挤进去。科尔温看了一眼安格斯道：“等会儿你先把海曼先关到他的实验舱里去，博士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去找他。然后你自己去找毕琳达复命——友情提示一下，她因为你未能及时同步任务进程感到非常沮丧，你最好做好准备。”

“用不着你说。”安格斯没好气道。

“好，希望你不要再搞砸。”

电梯静谧无声地疾速向下。

绿河中心的客梯内部装潢几乎一致，充满现代科技感，追求极简美学。整部电梯是一个镜面包裹的立方体。除了地板是防滑哑光易清洁的整块无缝高科技材质外，每个侧面和天花板都是纯粹的耐高压防弹玻璃镜面。乳白色的灯柱被巧妙隐藏在每个拼接线条上，于是通体明亮，却柔和自然，宛如不知从何而来的圣光。

然而玻璃对玻璃的镜面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无限空间纵深感，甚至让人感觉非现实，仿佛置身亚空间的幻境。

好处是，艾伦几乎不用费力，仅仅抬起眼睛，就能看到镜中那张已经成为执念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