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你就偷走了我的心,
所以我释放了我的灵魂,
于是,你听到了我的心声。”[1]
151
不得不承认安格斯的车技很烂。
艾伦在第四次差点从后座上掉下来时,昏昏沉沉地想着。
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一同在慢慢变差,原本伤痛如影随形地纠缠,已经叫他习惯了这种折磨。但科尔温那一记犬牙的贯穿就好像一切痛苦的放大器,叫他浑身高烧不退,且愈演愈烈。
应该已经不是所谓的潜伏期那种温和无害的阶段了,它带他进入一种全新的高度。头痛欲裂,如同有人拿手在撕扯他的大脑,巨大的耳鸣声仿佛置身机场,近距离感受飞机一架接一架地起飞。
在安格斯第四次猛踩刹车和急速转弯后,艾伦忍不住干呕起来。可怜的金发男人这短时间内什么也没吃上,所以吐出的只有透明的胃液。它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口腔,使他更加头晕目眩。
“前驱期。”
安格斯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充满遗憾地说。
“什么意思?”艾伦意识模糊地擦了一把嘴,反问道。
“你感染了绿河病毒,处于这个阶段,也是继潜伏期之后的第二个阶段。过了这个阶段,你慢慢会失去对身体的控制,然后上帝也救不了你了。”他说,“我们得快点了,赶不及回到中心,你恐怕连基斯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艾伦微微抬起头:“你们找到他了?”
“对,科尔温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让他就这么碰上了。”安格斯不悦道,“我当初费了好大的功夫都没摸着他的影子,也是奇了怪了。见鬼,我猜很可能是基斯故意现身的——他知道你在我们手上,不想再躲了。”
艾伦沉默下来。
他长久地注视着车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放空状态。这种暂时的平静令他昏昏欲睡,但他慢慢攥起拳头,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使指甲深深刺入其中,带来一阵异样的锐痛。
新的疼痛刺激令他的眼睛再次睁大。
我不能睡过去,我得保持清醒,我要见到基斯。
他深吸一口气,支撑着颤抖的胳膊强迫自己坐起来,发现自己的手腕虽然红肿,但已经不是先前那种怪异的状态。
“谢谢你替我接上骨头。”
“不客气,反正你也跑不了了,不需要额外限制行动力。”
艾伦无视他的声音,试图往后看去。
后车厢里海曼依旧一动不动,他的昏睡在持续,身体则随着汽车微微震动。
海曼。艾伦从心底轻声呼唤他。快点好起来,海曼。
海曼双目微阖,眼皮在微微抽动。仿佛听到艾伦的心声,他睡得并不安稳,尽管他的意识迟疑着想要醒来,但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个更加明媚亮丽的世界。
“快到了,孩子。”
海曼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坐在一架大型客机里,身旁是年轻英俊的扎克利叔叔。他从未坐过飞机,但他隐约知道这是什么。他待在靠窗的位置,遮光板被拉开,他发觉自己透过窗户充满新奇地朝外望去。
此时飞机恰好开始穿越厚重的云层,金色的阳光慷慨地照耀着大地。是的,各种绿色交错的大地。马路与楼房不过是当中点缀的小小陪衬,仿佛视野当中原本存在的那层雾玻璃被摘掉了,他眼前的大地呈现出鲜亮明快的色彩。
蓝的天,白的云,绿的草与树,蓝的海,甚至灰的道路,偶尔林立的楼房。
一切都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与明亮。
“这是哪里?”
“墨尔本。这是南半球了,澳大利亚的一座城市。”
海曼似懂非懂。
客舱传来乘务长亲切友善的提示广播,不一会儿,飞机盘旋着落地。扎克利叔叔对他露出笑容,悄声道:“记得从今天开始,在这里,你要喊我爸爸。”
“扎克利爸爸。”
扎克利嘴角一抽:“不,只是爸爸,不要带扎克利。”
“爸爸。”海曼懵懂地重复着。
“好孩子。”
他紧跟扎克利下了飞机,随他乘上出租车,来到一间位于市中心的公寓。当扎克利推开房门,领他进入一间小小的房间时,他的眼睛骤然瞪大。
“你是说,这一整间都属于我一个人?”
“是的,只属于你一个人。”扎克利没有丝毫犹豫。
海曼不知道怎么描述那间小卧室——它太美了,太可爱了。米色的墙面,深褐色的胡桃木小床和床头柜,旁边甚至有一只材质的小木马。它的发髻是灰色粗毛线做的,嘴上还拴着一层深棕色的牛皮马缰!它的四肢固定在两根弧度很大的半圆形木料上,海曼看得眼睛熠熠发光。
他抬头看了一眼小手牵着的扎克利,脸上是满满的期望。
“你可以坐它,这是你的房间,你说了算。”扎克利摸摸他的黑发,鼓励道。
海曼爆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忙不迭跳上那只小木马,使劲前后摇摆。他笑着,脸上是因为兴奋而出现的红晕。
卧室上方还有一只吊灯,做成了帆船形状,扎克利看着他微笑不语,随手用手轻轻拨了拨那只与月色的帆船灯。
海曼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弯起嘴角。他感觉自己原本空洞的心在一点一点被填满。
接下来的时光片段,在他巨大的喜悦中应接不暇地闪现。
扎克利带他第一次去餐馆吃饭,虽然只是一家普通的披萨店,虽然只是简单的夏威夷披萨。他在这里第一次喝到热可可,那种微微苦涩中带着香甜的独特味道让他陶醉其中。
还有海滩。总是阳光万丈的圣-基尔达海滩。男女老少穿着很少的布料在银白色的细腻沙滩上晒太阳。在那里,他第一次听到了大海的声音。那种奔腾的浪花涌动的声音如同一位老人均匀的呼吸,让他着迷。
扎克利带他踩进海水中,感觉海水亲吻着脚趾,看着那个总是雀跃欢呼的小男孩难得安静下来,久久注视着海平面的位置。
“爸爸,你听到了吗?”
“什么,孩子?”
“好像有人在呼唤我。”
扎克利愣了愣,也直起身子看向他看他的位置,试着聆听。
“没有,孩子,我什么都没听到。”
海曼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汹涌,亘古,深沉的声音,那也许,是来自他灵魂深处的召唤。
他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公寓附近的那个小小伍尔沃思超市,里面售卖的每一样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如此新鲜。以至于每周一次随扎克利去那里都成了他的消遣,他小小身躯掠过每一处货架,小心地观察着商品,也观察那些购物的顾客们是怎么挑选和评价那些商品的。
他们也曾在一次出门时路过一家小小的临时游乐场,海曼几乎挪不动步子,于是扎克利耐心停下来等他。最后,在他发亮的大眼睛的注视下,扎克利举手投降:“好吧,好吧,就玩一次这个。不能太久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将几个硬币塞到游乐场的管理员手中,带着男孩排队上了那座装饰着无数彩灯的十分梦幻的旋转木马。海曼开心得笑出了声,一边感受着胯下马儿起伏的奔跑,一边看着这个美丽的夜晚。
世界的轮廓在他眼中,越来越广阔,越来越美丽。
有一天,扎克利终于带他去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地方。那里有很多跟自己差不多大或者比自己大的孩子。从扎克利先前给他买的图书上,他知道,这里就是学校。
扎克利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孩子,不管以后怎么样,你总归是要接受教育的。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相信你会在这里适应得很好。”
第一次,他给了孩子一个亲吻,印在他小小的光洁的额头上。
“我会的。”孩子虽然心情惴惴,还是拥抱了他。
辛西娅老师亲切地牵过他的小手,带他往走廊深处走去,海曼回头看了一眼扎克利。男人穿着一丝不苟的格纹西装,扶了扶自己的眼睛,正在朝他挥手。即便渐行渐远,他也能看到他脸上柔和的笑意。
推门而入的瞬间,在教室正中央的位置,他一眼就看到了年幼的艾伦。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骤缩,狠狠地敲了一记。
海曼猛然张开眼睛。
黄昏的阳光洒入眼睛,将一切都浸染得格外温柔。但他还是忍不住眨了眨眼,动了动血肉模糊的胳膊,但很快他发现自己被捆得很紧。
他低头看痛处,左胸口被极地之光刺穿的位置仍然在渗着细细的血流。这既限制了他的行动,也限制了他的恢复——身体伤患处重塑的进展极慢。
随即他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像个蚕蛹那样慌忙笨拙地转过身来,到处张望。
好在,下一刻他立刻看到了他惦念的人。
艾伦将左手贴在车窗上,紧紧盯着他,脸上满是关切之色。但他本身看上去差极了。即便隔着深色玻璃都能看出来他有多么不对劲。一脸病容,眼眶周围一圈深重的颜色,像无端被人揍了几拳似的。
但见到自己动作,艾伦却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不掺杂任何杂质,纯粹,温暖,明亮。一如海曼眼中晴空万里的墨尔本。
安静养伤,不要乱动。
他以口型示意他。
你要,快点好起来。
这个笑让海曼心底涌起一阵巨大的心酸和痛苦。然后他脸颊上滑落一些温热的液体,它们越滚越多,挡在他眼前,让他几乎再也看不清艾伦的笑脸。
只能用力点头,好让艾伦放心。
他没保护好艾伦,可一如既往地,艾伦对他这么好。
“我看见了哦。”安格斯幽幽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海曼,我劝你最好不要搞小动作。而且,我们已经到了!”
说话间,道奇公羊已稳稳停在绿河中心正门口。
安格斯先将艾伦请下来,随即自己绕到后车厢,将海曼轻松扛到身上。然后把那根细丝的一断捏在手里。
“极地之光在我手上,你要是乱动,我不介意用它把你削成两半,听懂了吗,海曼?”
作者有话要说:[1]摘自release my soul,演唱Aimee Blackshle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