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基斯毫不犹豫跟着跳下河去。

更大的扑通一声响后，科尔温惊呆了，他从未料想过基斯会真的行动，所以根本没有来得及去抓他。

河水很浅，隆冬时节扎进去，掩不住刺骨的冰凉。水草与苔藓化作半死不活的状态，并未对他做过纠缠，但锋利的石块迅速划破了他的双脚。泥泞不堪之中，他的身体慢慢下沉，水没过齐腰的位置，他拼命划动胳膊，挣脱那种缓慢深陷的势头。

大海捞针，原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任何有常识的人都不会去做这无谓的尝试。更何况他的脑子是人工义脑，明明应该是最理性最客观的存在。

可他深吸一口气，将头扎进水里，没有丝毫的多余念想。

他屏息凝神，在浑浊的水中奋力睁开双眼，企图在湍流的水中寻找那一点点闪光。

他半跪下去，一点一点扒拉着河底的淤泥和石子，一点一点将那些水草拨开，直到缺氧的感觉将他逼出水面。他来不及休息，深吸一口气，又忙不迭将头埋进水中。

科尔温看不下去了，他同样跳进水里，一把将他扶起。

“你在做无用功。”科尔温冷冰冰道，“别白费力气了，反正即便找到了，那照片泡水了也不能看了。快走吧。”

冷风将基斯瘦弱的身躯吹了个通透，那些浸了水的衣裳贴在脊背上，沉重得要命。科尔温还在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是否会受到较大影响，就感觉基斯慢慢推开了他的手。

“没有那条项链，我不会走的。”他语气坚决，瞳孔晃动，身体打颤。

“那就由不得你了。”科尔温单手将他拎起，以压迫性的姿态把基斯从水中扯回了河堤上。

见他还要往回走，反手压住他一条胳膊，将他往前用力一推。

“我痛恨暴力，你们却总要让我用暴力来对付人类，没想过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酷刑吗？”科尔温生气地说，“老实点，先生，我在执行任务！”

146

通讯器一直没有关闭，莫尔博士在办公室一边研究科尔温传回的不明人类影像，一边听着科尔温与基斯的全程对话。但那些并没有引起他的情绪波动，基斯在狡辩，他坚信这一点。

在科尔温的外耳道深处，装有隐蔽的声音传导装置。所以莫尔博士得以在基斯对科尔温进行疯狂洗脑时，低声辩驳那些可笑的卑劣的毫无益处的诋毁——他反复对科尔温强调，基斯说的都是狗屎，没用的屁话，他在抹黑他们，抹黑研究员们，也抹黑所有人类，更抹黑了自己，一颗为了人类不断探索前进的旺盛的好奇心与坚强的意志。

“科尔温，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能失去你，懂吗？只有我们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所向披靡、无所不能的团队。”

“你是这个团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是恶魔引诱的低语，还是天使的谆谆教诲？谁也一时分不清，但毫无疑问，这些话转移了他相当一部分注意力，让他不至于被基斯的寥寥数语打败。

他很快找到了一辆车，不是那么合适，但眼下并没有别的什么好选择。

这是一辆庞然大物——灰狗长途巴士。车身高大，周身以红白蓝三色为主，上面绘制着一条奔驰的灰狗。它细瘦修长的身姿叫人叹为观止，带加强筋的铝制车身蒙皮看上去也结实可靠。科尔温将基斯推上了车，将他绑在副驾驶座位上，安全带被他缠得很紧，且打了死结，避免这个看上去其实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突然逃跑。

基斯脸上恢复了冷漠的神情，甚至可以说，他那瞳孔中几乎连最后的光都不剩。

他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冬日景象，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要我说，你还是放弃挣扎吧。把解毒剂交出来，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不是吗？有了解药，实验体们就有救了。人类也有救了，这座城市也有救了，皆大欢喜。”科尔温一边转方向盘，一边循循善诱道。

基斯没有应声，他习惯性地去抓领口位置，却扑了个空，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恍然，随即将手放松下来，任凭捆着他的安全带勒出红痕。

“我觉得你有必要更全面地认识一下莫尔。”他突然盯着后视镜出声道，“他在做的事情，很难称得上是正义。”

“你的意思是，我们实验体都是恶魔的化身了？”

基斯沉默以对，科尔温把这个理解为，他默认了。

“所以你才不遗余力地想要我们所有人跟这座城市一起消亡。”科尔温轻声道。

“没错，你们和我，我们本都不应该存在。”基斯尖锐又冷酷地指出这一点，“我们都来自于那个男人不必要的妄念。”

自他的妄念，生出一群似人非人的怪物，自他的妄念，也拉开了基斯一生的不幸。

莫尔博士原本正要拿着通讯器往外走，去查看一下0001号的情况，听到这句话，蓦然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了18岁的基斯。

从年近6岁的基斯跟着扎克利-弗里曼离开他家，到18岁的基斯再次跟随扎克利回到nick研究基地，时间转瞬即逝，但男孩已经变得不太一样了。他与他想象中的相距甚远。

不是外貌上，而是气质上和精神上。

他原本以为，他会看到一个懦弱、无助、沉默的幼小人格，像傀儡似的，颤颤巍巍地躲藏在扎克利身后，等待着自己既定的命运。

但他错了。

他看到的是一位衣着和行为得体的年轻男人，生机勃勃，波澜不惊，内里有种不屈的坚韧不拔的力量，不知道来自于何方——那男孩成长为了一个不会轻易被打倒的坚强灵魂。

反倒是扎克利，面容萧索，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

在办公室里，他嘴唇颤抖着对莫尔博士恳求道：“我把他带回来了，正如我们约定的那样，但是莫尔，我希望你再重新考虑一下那件事……那是不人道的，他是一个好孩子，他是我见过最聪明伶俐，坚强勇敢的人，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好像都不想让身后的基斯听见这桩肮脏的交易。

莫尔博士看着扎克利，慢慢咧开一个讽刺的笑容。

“你是在向我暗示，应该尽快给nick公司高层汇报洗礼计划的负责人有临阵脱逃的打算吗？扎克利，你就这么想身败名裂？”

“我……”扎克利一下咬紧嘴唇，不再说话。

“没必要这样，我父亲身体不好，你应该对他客气一点。”基斯年轻干净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他走过来，与扎克利并肩而立，直视莫尔博士诡谲的目光。

“我可以配合你的实验，关于这点我已经做好准备。但父亲得有他需要的科研环境，做他自己想做的研究。”

……

脑剥离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它分数个阶段。由外自内，每次以生物材料模拟好一个分区的结构，然后进行小心翼翼的替换。大脑是人体最精密的器官，莫尔博士花了好久时间，尝试过无数次才找到合适的材料进行培养与机器化改造。

直到整个大脑都被替换成功，基斯的脑袋里只剩下人工义脑，或者说是人脑模拟器。而莫尔博士将剥离出来的组织进行仔细组合与培育，然后进行急速超低温冷冻，以便后续再进行进一步研究。

——他只是不明白同样是吃了去世亲人的脑组织，为什么尤莱亚就轻易患上了那种致命的朊蛋白结构异变症，而自己和基斯却没有？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基斯在大一期间陆续完成了这项大型手术，人也肉眼可见地产生了一系列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但这个说法可能因人而异，有些人会觉得，他与过去并无任何不同，他仍旧不苟言笑、冷若冰霜，醉心于学业和一些无伤大雅的个人小爱好，比如说莎士比亚作品，或者周边旅行。

但扎克利却伤心地表示，他跟过去判若两人。

他越来越封闭，越来越孤僻，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他不再愿意直视别人的眼睛，即便是在跟对方说话时也是如此。他对人越来越失去兴趣，反而对一些不起眼的物品的兴趣越来越浓厚。比如，各类卡片，各种轮子。

有一天，扎克利喝醉了，他冲进莫尔博士的办公室对他大喊大叫个没完。

“你应该去看看他！你应该去看看你这个天杀的魔鬼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他激动得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毕露，“你把他的灵魂抹杀了！他现在只剩一副躯壳！他不是我的基斯！基斯已经不在人世了！”

最后一个音扯破了，他整个人像瘪掉的气球一般滑落在办公桌前。

从他口中，莫尔博士得知，原来前一天下午上完课，基斯独自在教学楼待到很晚，等扎克利寻过去的时候，整座楼里空旷昏暗。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扶梯上飞快上行。

“基斯，你在干什么？”怕吓着他，扎克利仰着头小声询问。

没有人说话。

那个人影在扶梯运行到最顶端时下来，又认真地换到另外一边，开始下行。

他在里面重复着这个过程，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他像个真正的机器人，还是出了故障卡壳的那种。

扎克利已经不再年轻，但他49岁，还可称得上是壮年。他就站在那，看着那个身材高大却行为如稚童的男人，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坐着扶梯。这世上再没有事情让他觉得比这个更孤独了。

是自己，间接害他变成这样，直到那一刻意识到这个问题，扎克利像个老人那样倚靠在一边的墙柱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