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触碰无形之物，

你的声音，便会在我内心深处回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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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跟博士简短的汇报后，科尔温放下手腕，信步走出餐厅。

“很好，科尔温。你做的很出色。接下来，要不惜一切代价和手段抓住他！”刚才博士兴奋到有些高亢的声音仍在耳畔回响。

风有点大，他在河堤旁边停下脚步，看着基斯的背影开了口：“下午好，先生。”

他甚至没有选择扑上去直接将他制服，因为深知对方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在绿河中心，基斯可以说是一个非常特立独行的存在。他是曾经当过人类的实验体。

在实验体们眼中，他曾经是神，然后又被贬为凡人。你可以说他是跟大家一样的人工生命，但不能否认他身上的神性。科尔温仍本能地保持着自己的礼貌。

基斯没有回头，只是站在远处，继续眺望着不远处滚动的绿河。它的生命力在冬天已显得不是那么旺盛，但细看之下，浅水湍流，仍然在无穷无尽地奔向远方。

科尔温走得更近了些，站到他身侧，至此终于看清那张瘦削的脸庞。

与上次见面相比，基斯好像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冷漠之中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但又好像变化了很多，至少他外表不再像从前那样一丝不苟，甚至能看出一丝普通人的狼狈与不修边幅。

他下巴上长出泛青的胡茬，眼中血丝密布，额头脸颊上到处是脏灰——看来绿河市的动乱也没让他过上什么好日子。

只有嘴角的弧度依旧紧绷。

“我是来带您回去的。博士说想跟你聊聊。”科尔温又轻咳了一声，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

对方依旧没有理会他，仿佛完全没听见。

科尔温只好在心里默默叹口气，准备动手：“抱歉，先生，我得……”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基斯转过头来，用深渊似的黑不见底的眼睛望向科尔温，“你觉得呢？”

声线平稳低沉，富有磁性，抑扬顿挫恰到好处，然而唯一缺乏的就是感情。

科尔温瞬间从脑海中锁定了那句话的出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莎翁的诗吗？或许你问错人了，安格斯可能对此更有见解……我是说，9757号。”

“我是在问你。”

“我不知道，我没有遇到过哈姆雷特那种情况——发现害死自己父亲的凶手就是自己的叔叔和母亲。所以……我不知道。”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基斯面露茫然，“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从18岁时开始。但是，没有结果。”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科尔温不理解他的心情，他自顾自道：“我一直觉得，能和人类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件幸事。”

“真的吗？你从不在心底嫉恨人类吗？我以为，至少会有实验体憎恶被人类利用。”

“不会的，先生，至少我不会。博士给了我生命，我的一切都是他的。对此我没有任何异议。”科尔温真心实意地说。

“所以你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他吗？”

科尔温愣住，他没有贸然回答，而是仔细想了想才慎重道：“我想是的。是这样没错。”

“我明白了。”基斯的语气平板无波。

“那我们走吧，先生。我带您回基地。”他上前一步，试图去抓基斯的胳膊，却被他避开，“先生？”

基斯这次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科尔温，人类不值得你这样的付出。”

这是基斯第一次叫他的人类名字。

那眼里的幽深看得他有些怔愣，不由得脱口而出：“为什么？”

“莫尔是个冷酷的人，他研发实验体并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想复活他的弟弟，或许……你已经见到他了，那个传说中的0001号。他爱他，胜过爱世上任何一个人，或者实验体。”

科尔温突然感到左胸口微微刺痛。

他听见自己轻声答：“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基斯继续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但那一汪幽潭之中，似乎在科尔温的错觉下，泛起了一丝怜悯。

“你，我，还有所有绿河中心参与计划的实验体和志愿者们，都是这可笑梦想的牺牲品。”

“绿河市很快就要被毁灭，假如他的最后一个愿望是让你不计一切代价保护0001号活下去，甚至牺牲你自己，你愿意吗？”

科尔温原本以为那只是一点小小的不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刺痛的感觉在渐渐扩大。

“我不知道。但他是我的管理员，所以……我肯定会照做。”他的声音包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基斯笑了。

他微微勾起嘴角，回过头去，眼神却不包含半点笑意。

“到底该如何存在，一个人才算活着？又如何存在，一个人才算死去？”他喃喃自语，仰头看天，露出一段脆弱苍白的脖颈，“直到今天，我才算有一点头绪。”

“你的答案是什么？”科尔温不由问道。

“对死亡不再恐惧。”

基斯说着，向前走了两步，来到河堤边缘。半只脚已经悬空在外。

科尔温连忙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回拉：“你不能死！博士还需要解毒剂！”

基斯被暴力甩到后面的荒草地上，衬衣最上面被崩开两个扣子。在他仰倒时，一条银链子自衣物间飘出，露出小小的精致的心形吊坠。

他被摔得很痛，却在哈哈大笑。

“哪里有什么解毒剂呢？不过是一个小把戏而已，你们居然都信了。”

科尔温难以置信：“那海曼为什么能变得那么……”

“厉害吗？他跟所有实验体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哦，也并不是，”基斯慢吞吞地说，“我给他安排了一个非常好的管理员，他与那些研究员们不同，他会给予他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

“就是你们以为的，解毒剂。”

科尔温睁大眼睛。

他知道艾伦对待海曼的方式和研究员们有些不一样。可细想那究竟是什么，他又觉得有些荒谬与不可思议。

“你是说，爱？”

“你可以这么说。”基斯点头，“爱这个东西可太奢侈了，奢侈到不仅是实验体，哪怕是有的人类一生当中，可能也一次都没拥有过——从没有得到爱的温暖，这件事并不稀奇。”

科尔温感到可笑，但直觉又认为基斯说的或许真的没错。

从这一路追踪海曼与艾伦的经历中，原本以为可以偷偷获取到海曼快速提升的方法，后来却沮丧地发现根本没有。但有些东西他确实注意到了，或者说是被震撼到了，在心底深处，甚至可以说有些羡慕和嫉妒。

难道就这么简单吗？一些来自人类的爱，就可以？

想到这里，科尔温忽然发觉心头的痛感更加剧烈了。

——海曼毫不费力就轻松得到的东西，正是他几乎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除非我成为0001号本身，否则再努力博士也不会高看我一眼。而0001号正因为拥有了博士的爱，所以后面只会越变越强。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将他的心打入了永无止境的地狱。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意几乎要令他窒息。

“我不相信。”科尔温本能地排斥这种谬论，他将基斯从地上潦草扶起，木然道，“走吧，我找辆车带你走。”

基斯淡淡道：“你看，明明解决方法那么简单，但是实验室的人类谁都不肯付出，于是实验体就注定沦为失败品，一波一波地送死。”

“不过也没关系，到头来我们都得死。科尔温，不论是你，还是我，还是你的博士。我们的归宿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说了，快走！”科尔温突然大吼一声，恶狠狠地将他用力往前推搡。

基斯被他的暴力推得趔趄，科尔温却仍感到气不过，他恶声恶气道：“那你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把海曼交给那个叫艾伦的男人！你为什么还希望那个男人活着？不是说人类都不值得吗？”

这句话吼得基斯沉默下来。停顿了数秒后，他用理性的声音继续道：“……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我那时还没想通而已——那是个错误。”

科尔温瞪了基斯一眼。

“撒谎。你又在骗人。”

他突然单手勾住基斯胸口的那条银项链，用力一拉，将它轻而易举拽了下来，抓在自己手心里。

基斯没有动作，只是微微蹙眉，任凭他动作。

他对着阳光仔细观察一番，轻轻掰开那个小小的吊坠——果不其然，在那其中，他看到了一些玄机，微微一笑。

“你刚才一直用手捏着这个东西，我就知道它对你很重要。恰巧这两个人我都认识。”科尔温像是戳破了基斯心底的秘密那样，继而产生了一丝报复性的快感，“我猜你说的自私的人类里，肯定不包括这两个家伙，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基斯道，“我只是习惯了戴它而已。它是18岁前的我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戴它让我感觉自己还像个真正的人类。”

“我不相信。”

科尔温狡黠一笑，突然抬手一掷。那条银色项链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入河水中，悄无生息地沉没。

“既然不值得，既然注定要死，还留着它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1]摘自《逃离地面》，三蒲透子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