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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温花了好大的力气才重新让自己的双腿听使唤。

他们本该直接前往B18层，但在中途，他和尤莱亚分别收到了博士的临终指示，不约而同选择了先去博士办公室看看。博士似乎对自己的离去早有准备，影像里的他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穿着白色研究员制服，雪白的头发整齐后梳，看着镜头的面容平静又慈祥。

博士给科尔温和尤莱亚的指示内容并不一样。

在尤莱亚收到的影像中，博士是微笑着的，他难得温柔的笑意和与笑容不相上下的温柔语气让尤莱亚产生了一种恍惚，就好像博士只是要短暂出行一趟，在跟自己告别。

“尤莱亚，我亲爱的弟弟，当你看到这段视频时，那意味着我已启程去往天堂。”

“不过，不要为我感到难过，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毕竟这是我们所有人终将抵达的归宿。我只是先一步去了，又或者说，我已经期待这件事太久。”

“在我的生命里，有太多木已成舟、无法改写的遗憾。但我要说，为了你，我已尽力。”

“治愈你的解毒剂，或者说血清，并非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但需要运气、和非常非常多的努力才行，运气看似不多却非常关键——很不幸，我向来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毕竟我已经把自己所有的运气，都花到了让你重生这件事上。”

“接下来，我希望你摆脱nick公司的监管，独自踏上未知旅程。不要担心，为此我早已有所准备并与nick公司达成一致，他们没办法强迫你为他们工作。所以不要惊慌，也不要受他们欺骗，尽快离开这里。生而为人，我们总要经历这个阶段——一个人开始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不稳定性会经常光顾你，并且解构你的身体，它会让你彻底崩溃，历尽艰辛，痛不欲生。但每次挺过后，你都会经历一段恢复期，并且恢复如初。”

“很抱歉，这件事直到今天我还没能帮你很好地解决。”

“你要坚强，但如果你想摆脱这些辛苦，我也双手赞成。我建议你继续尝试为自己‘解毒’，去找基斯留下的线索吧，如果有可能，抓住0210号并研究它的身体，你甚至可以采取一些极端的方式，比如，像感染者那样试试看能否直接把它融合掉。虽然他们都说这样做行不通，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除此之外，我希望你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人——正如我一直以来期待的那样，去尽情地经历、体验和享受自己的人生。我给你保留了一个合法身份，文件袋就在我加州的老房子里。地址是果园城小道201号，坎贝尔市。你可以用它光明正大地在人群中生活，完全不必担心。”

“只有一件事千万不要去做，那就是，为我报仇。任何人都不值得你浪费如此宝贵的生命。包括我。”

“我亲爱的弟弟，我们终究再见面的。但不是现在，在你快乐地度过一生之后，我会在天堂的门口等你。”

而在科尔温的腕表上，博士的话显得言简意赅，表情也冷淡了许多。

“科尔温，在我死后，请尽可能地保护0001号的安危。相信你已知道，绿河中心已经被nick公司放弃，如果我死了，这里的所有实验体也被他们视同放弃。因为远程问题，管理员权限转移需要你主动配合，所以我希望你不要理会接下来来自nick公司的任何安排，而是护送0001号安全离开绿河市。如果可能，帮他抓住0210号。”

“这样的话，至少你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

过来清理暴|乱现场的机器狗姗姗来迟，科尔温和尤莱亚与它们擦肩而过。

而转入公共走廊，浓烈的血腥味已经吸引了不少清洁机器人Bee来往于博士办公室。

尤莱亚随手拍飞了几只凑在最前头的bee们。它们已经完成了地面清洁工作，但对于博士的遗体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但忠诚的bee们刚刚通知了机器蚁群前来搬运——意外身故的研究员通常由蚁群负责处理。

现场不复凌乱，一尘不染。除了一扇窗户不见了，有冷风拂面而过，并不激烈。

博士孤零零地躺在收容器上。

那本是用来安放基斯的便携式收容器，如今博士躺在上头，头发凌乱，脸色灰败，双眼半睁，褐色眼珠显得分外浑浊。胸口扎着玻璃碎片的创口接近凝固。身上的衣服同样乱七八糟，被推倒了胸口以上。

这样的死状并不美观。

尤莱亚在他身边慢慢俯下身体，将他糊在脸颊上的头发拨开，又替他将那片凶器拔掉，然后不顾又开始汩汩流出的血液，把衣摆拉下来，他想尽量让他得体一点。

他看着他的遗体，不知为何，有种尘埃落定的悲恸。

他以为自己会大声痛哭出来，哭到撕心裂肺，哭到痛不欲生，可是很奇怪地，什么也没有。他脸上没有表情，心中也没有失控。他只是抽离了出来，冷眼旁观着，感到心中沉甸甸的，甚至无力又颓丧。

他把这个归咎于自己降生于世的时间太过短暂。他还不能很好地区分、消化、理解和表达感情。

他与博士的有效交流并不多。甚至直到现在，他也没来得及告诉博士，他最喜欢听博士喊他“孩子”。他喜欢他充满睿智的声音，和永远都笑眯眯的眼神。

可是现在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自己接下来又为什么要去做那些事情。既然博士都已经死了，既然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已经不在了，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心中坠下的沉重突然将心底砸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有风灌进去呼呼作响，提醒着他如今的物是人非。

除了疼痛，他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一顿痛哭流涕，很简单。但难的是在眼泪流尽之后，他要面对的那些事物——他只想永远活在对依恋之人的眷顾里。毕竟，他现在只是一只实验体，失去了管理员的，形单影只的实验体。

科尔温突然开了口。

他站在尤莱亚身后，原本一直沉默着，这时突然打破了寂静：“我们得走了。蚁群要来清理了。”

他声音同样沉郁，阴云密布。比那个更糟糕的是他的身体状况，科尔温在实验室走廊里挨打的程度可要比尤莱亚严重得多。他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已经堪称奇迹。

“去哪儿？”

“我送你走。”他干巴巴道，“博士希望如此。”

尤莱亚不由回头看向他：“没猜错的话，他们要给你安排新的管理员了，毕琳达已经联系过我了。你不去执行权限转移程序吗？”

科尔温摇了摇头：“博士有遗愿，我要替他完成。”

“没必要，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尤莱亚嗤笑一声，“你能力太差，对我而言是累赘。我现在也没心情对付你，你走吧，我们从此之后就没关系了。”

他说着，起身欲走。

没想到科尔温也跟了上来。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尤莱亚，他转身猛推一把科尔温，将他撞到办公桌上：“我不是说了吗，我不需要你！博士是我的博士，我一个人去实现他的遗愿就好！你给滚远点！”

科尔温遍体鳞伤的躯体砸落在地上时，如同一片飘落的废纸，完全没有挣扎。听了好久，等尤莱亚走远了，他才望着天花板轻声说了句：“那不一样。”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瞬间，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那当然不一样。

曾几何时，他还以为，他是独特的。他是整个绿河中心最厉害的研究员手底下无可比拟的存在。他是博士的骄傲，他也是博士偏爱的实验体。

博士的目标就是他的目标，博士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

他以为他与博士，是整个绿河中心最默契无间的实验体和管理员。

所以当绿河病毒泄露后，博士决意独自坚守在这里，并选择了科尔温作为自己的助手留下时，他甚至感到了某种程度上的荣幸与自豪。尽管那时候，包括毕琳达在内的其他研究员们与他争论了许久，他们想把0008号作为重点实验体之一进行战略转移。

那是他心甘情愿的。

科尔温还记得蚁群即将到来的事，他不敢停留，强撑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默默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然而并不是。

他不是什么独特的存在。

0001号才是。

它是博士口中的好孩子，亲爱的弟弟，完美的尤莱亚。

而他，科尔温，只能像个小丑，眼睁睁地看着博士不顾一切，一点点地悉心研究，呕心沥血地培育0001号，目不转睛地迎接它的融合，诞生，生长，和长大。博士对于尤莱亚的宠爱日渐增长，而与之对比惨烈的，是博士对于他的态度日渐冷淡和不满。

他仍然还能洗脑自己，坚定不移地认定博士只是现在工作重心在0001号身上，所以才更关心它而已。可是这份临终指示，终于还是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自我开解的幻想。

博士只要他保护0001号。

这是您，终了一生的愿望吗？那么，我该如何面对呢？

科尔温已经不记得自己对博士说过多少次“如您所愿”。

曾几何时，科尔温自诩，自己是如此强大，什么都不能将他摧毁。但此刻，他感觉，自己已然崩塌——甚至这是比肉|体崩溃更可怕的事。

他咬紧牙关，任眼泪汹涌，只顾步履瞒珊地往前走，试图赶上离他越来越远的尤莱亚。

……如您所愿啊，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