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笼里的碳加了一遍又一遍。
就这样过了两天,我还是没等到霍去病来。
直到夜幕低垂,我听见了远处似乎有甲胄细碎响起,便提起衣服着急慌忙地跑出门,但没看清绊住了门槛跌了下去。禁声的玉串扬起砸在铜边的皮甲上发出一声钝响,我抬头,看着迅速后退几步的霍去病连忙弯腰伸手要拉我。
可我还是跌在了地上。
身后王耀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霍去病弯腰伸手过来时神情却有些迷惑。
“你也看到我摔跤了。”我仰着脑袋有些拘谨:“你…能不能别生气了。”
霍去病隔着披风把我拉起来:“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在军营就是那个样子。”他歪了歪头,依旧低着腰直视着我的眼睛,似乎还被我刚刚的动作搞出了笑音:“倒是你,这么匆忙是去哪?”
“你两天没找我了,我想见你。”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你不是寿命长到不记得日子吗?还记得我几天没来找王耀?”
我嘟嘟囔囔地站起来,被王耀抬手揪着耳朵拽进屋子。
霍去病拱手说自己要去面见陛下,等到晚上再来叨扰。
但是他晚上没有来。
“北边战事吃紧,或许是陛下留他在身边商讨对策,你不要胡闹,乖乖睡觉。”王耀还在生气,语气强硬地吹灭了烛灯,影子在门上摇曳扭曲着最后消磨在了黑夜深处。
他还是心软了。
许是怕我闷的慌,王耀就开始教我画画。
说是分了心,我就不会那么在意霍去病来没来的事情。
有一天下午,我听见了宫女在说家里过去的奇闻逸事。
宫女是个大嗓门,即使她压低了声音,也难免路过的人会听到这些诡谈。
王耀一向对他们很宽和,只要不是犯一些大的过错,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日子在宫里过着,太慢太长。如果没有打发时间的法子,不仅是我们,连人类都很难熬。
所以这些宫女黄门总是喜欢聚在我这里闲聊些家乡的八卦打发时间。
那是狐妖的故事。
我越听越像如棠,就打断了她说后续的话语,抬头去问那女子的名字。
“叫如棠。”
墨水滴落下来,微凉的水意一下子模糊掉了时间的痕迹。
“…哦,那后续我知道了,你换一个说吧。”我含糊不清地用袖子蹭着手背。
那个宫女死活不再开口。
我抬起头刚想去问,却看见霍去病站在殿前。
屋外绵绵春雨里,皮甲表面凝聚出细密的水珠。
那些碎发黏腻在额头上,眉眼就像受潮之后的滑步,氤氲开棱角,加重了墨色。
他怔怔地垂眸看着纸面,声音有些沙哑:“你在画什么?”
我顺着视线瞄见手下的画,忽然发现自己画的是他。
胡乱把画纸团成一团丢进香炉里,我紧张地移开目光,扣着手指头问他怎么来了。
“…很久没过来,来看看。”他用左手攥着右手腕在我旁边坐下来,望着落荒而逃的宫女们声音平淡:“王耀呢?”
“去见陛下了。”
霍去病似乎很累的模样,闭眸微微叹息一声,随后靠着门槛假寐起来。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
但想着既然闭上眼,肯定就看不到我的视线。
于是我就正大光明托着下巴看他。
一段日子没见,他的轮廓更棱角分明了些,和第一次见还有些稚气的模样完全不同。明明之前我还能勉强坐着直视他的眼睛,现在我却只能靠着仰头才能看清剑眉朗目了。
很久很久,王耀还没回来。
我就听见霍去病在雨声里开口:“…我其实小时候叫霍虎。”
在他睁眼的前一秒,我连忙坐好拿笔在画布上无意识地乱写着字。
天空打了好几声响雷后,雨幕的白噪才重新掌控了世间的五音。
“不是这个虎。”
“什么?”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胳膊搭在桌面上,唯一裸露的手背绷着青筋:“是老虎的虎。”
原来男孩子的眼睫毛也可以这么长吗...
我有些恍惚地哦了一声。
霍去病抬眸瞥了我一眼,塞过来一根玉簪,坐回去靠着门边小声嘀咕:“怎么连一只束发的簪子都没有。”
“因为我总是喜欢乱蹦乱跳。”我盯着手心的玉簪子小声回复:“就算再好的饰品给我了,也会弄丢弄碎…就像那串玉串一样。我戴着的话…”
“你就戴着,弄丢弄碎了,我就再给你寻来一支。”
我歪头看着霍去病。
他的手很忙,刚扣上门格缝隙里的刻花,便又去拽袖口窜出来的线头,在成功团出一团麻线后,才闷闷地歪着头望向远处:“带上试试啊,看我干什么。”
我有些生疏地将簪子插上,收起手时,眼神虚虚地盯着雨幕廊下的铜铃铛,不知怎么的,我听见自己开口:“我小名...叫鹃娘。”
他转头扫了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打量了我许久。
我看清了那羽睫上蒙着薄薄的雨雾。
他说:“你带这个还蛮俊。”
“真的?”我用脚尖碾了碾脚下的木地板。
“真的。”
“哦,谢谢你。”我偷偷瞥了一眼他。
霍去病紧绷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他歪着头双眸月牙似地弯着:“不客气,咱俩谁敢谁啊。”
从那以后,我和他就熟络很多了。
有时候他出军营晚了,我就提着食盒跑过去找他。
第一次去的时候,我跟着通报的士兵走进营帐里,他正慌乱地用披风擦着地图上的水渍,抬眼有些尴尬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耀让我给你带饭。”
他走下来提过我手里的食盒放到桌子上,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骂骂咧咧地冲到帐子外踹走那些围聚着的士兵。
我有些惊恐:“…他们看出来我不是人了?”
“不是。”霍去病拿了把椅子放在旁边让我坐上去,打开食盒道:“是看出来你不是男人。”背着我从食盒里拿出一只饼啃着,他转身过来叮嘱:“所以下次,你就不用再穿着这黄门的衣服来找我了。宫里哪有长得像你这样的黄门,陛下知道了会误会我的。”
霍去病边吃边说,今晚要在军营住下了。
我坐在椅子上点点头:“那我一会儿就走。”
“我送你吧。军营离王耀那儿还挺远的。”他把那些饼饵一股脑儿塞进嘴里,然后撩开帘子对外面喊着备马,喝了口皮壶的水,用手背擦着嘴角问:“你刚刚怎么来的。”
“坐马车。”
他垂眸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提着盒子掂量着:“我还以为你是变回去,叼着盒子过来的。”
“盒子太大了,我叼不动。”
“你不是活的挺久的吗?还没那个盒子大?”
“我还没有长那么大。”我跟着他走到帐子外比划起来:“你看,就这么大,舅舅一巴掌就能拍死我。”
霍去病瞥了我一眼拉长声音:“啊…那你跟着我吧,我可不会一巴掌拍死你。”他把适合放到马车上,自己翻身跨上马鞍,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颗果子啃了口,眼含笑意地拱手道:“我把你放到军营里当我的瑞兽,天天对你拜拜再拱拱手,祈求你分我点好福气,让我帮陛下把匈奴打下来。”
我仰头凝视着他张扬恣意的笑容...
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也可宽松一些心绪,稍稍任性妄为点也没什么不好。
我钻进马车掀开帘子应声:“那你可要给我摆新鲜的果子吃。”
“得了,瑞兽。”他弯腰还在马上作揖笑嘻嘻的:“我送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