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不久，长安下了场雨，我正窝在王耀腿上睡觉。
宫殿里燃着淡淡地熏香和灯烛，门并没有关紧，而是半开着，任由细密的水汽在廊下转悠。
忽然大团的雨气随着跑进来的人影挤进屋内，火光和香烟的轮廓都被揉散了。
那人兴匆匆地跑到王耀前说着话。
我还没怎么清醒，爬起来看向他。
是霍去病。
今天他没有穿骑装，前额发丝有些凌乱地撇开两边，头上带着长冠，系着的红绳在下颌垂落下来。身上玄金色的长衫用黑色的衣带扣着玉钩束了，掐在腰边显现出轮廓。他说了好一会儿，才叉腰讨了口王耀桌子上的酒吃，扫视着几案上成堆的竹简时抬起眼皮突然盯住我，然后喷了我一脸酒水。
竹简掉在地上后王耀惊呼起来：“诶呀！！”
霍去病磕磕巴巴地指着我：“她…她怎么，怎么在你腿上睡…”
王耀边给我擦着脸边回怼他。
怎么怼的我没听清，只是望着霍去病那呆呆的样子有些傻。
我凑过去试探地伸出手，霍去病犹疑片刻，很利落地单膝跪下来，顺从低下头。
他没有问我要做什么。
我却感觉手指像是被滚水烫了一下。
捏掉叶子后，我认真地把手心的碎屑递到他眼前：“你的脑袋上有好多叶碎。”
霍去病脸颊红彤彤的，即使在有些晒痕的皮肤上也很明显。他偷偷瞄我一眼，却又迅速垂眸用手去把散落在几案那些碎片扫在地上。
不是白云里的红霞。
倒像是斜阳里的烧云一样。
很漂亮。
王耀大惊小怪地拽回我的手，在我手背上打了一下：“你这个死孩子，摸人家干嘛？”
霍去病站起身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拱手道别就连忙离开了。
我问王耀自己是不是冒犯到了他。
王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现在是女孩子，不可以和他有肢体接触的。”言罢，又开始重复那些老生常谈的话。
人类就像大树上的林冠。
春去秋来，夏尽冬终，再开春，新的一丛就又生长出来了。
可这次我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舒服，但论起为什么，我也不清楚。
本来秋猎后我应该回去的，可王耀嫌孤独，便哀求白泽让我多住一段时日陪陪他。
白泽答应了，同意我留在未央宫。
我和霍去病见面的次数也就多了些。
那日午后，我坐在廊道旁的扶手上耷拉着腿凑到宫女们里听八卦。
听着听着，她们忽然就弯腰退到两边不说话了。
我扭过头看见霍去病探头探脑的，在和我对上目光后才慢吞吞路过走向前面的转廊，但又很快折了回来。他站在我跟前垂眸，声音很轻。
“…你，你想骑马吗？”
我望着那眸光微闪的黑瞳，答应了。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
已经冬天了，上林苑里没什么好玩的。
但是我就是想知道他…他为什么要带我去骑马。
于是我跟他去了马场。
霍去病让我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马，自己却手牵马缰在地上走着。
我趴在马脖子上，探头喊他：“霍去病。”
他似乎没听清，一段时间后才若无其事地看过来，瞳孔微微一颤：“你突然凑这么近做什么？”
“…我想和你说话，你都不理我。”
霍去病闷闷地揪着手里的草绳嘟囔：“我没有不理你，我是不知道和女孩子说些什么。”
“你想说些什么都行。”
“就算是打仗死人的事也行？”
“行啊。”
他狐疑看了我一眼，转口一改，和我说起了他之前还未进宫时的日子。
直到提及了他那位大将军舅舅，霍去病眼中才渐渐有了神采。
我想起明明已经回了昆仑却又大包小包赶回来的白泽，他揉着肩膀垂眸看着跪在两座小坟茔前披麻戴孝的我，弯腰夹着嗓子：“没办法，你太笨啦，没有舅舅，你要怎么活到长出小角来呀？”
“是舅舅和姨母把我接回来，才能得陛下看重，带在身边。”他在小河边站住摸着饮水的马抬眸看我问：“你呢，王耀…是你…什么人？”
我回神过来：“…他偷吃我的桃子，被我捉到了。”
霍去病看上去吃惊极了：“王耀还稀罕一个桃子…什么时候？”
“我和王耀的寿命都很长…我不记得的。”
霍去病愣愣哦了一声，踢了一脚尚且凝冻的草土，拉着还没喝完水的马就往前走。
马蹄踏过松软的土地，我看着他的背影记起了白泽瞧过他后的评价。
「“他就是个莽夫，你少和他玩。”」
莽夫是什么样子…
我并没有概念。
于是我问他：“下次你去军营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大概明天一早寅时三刻…你想去军营？”他用那双清澈的眸子斜睨着我声音有点小：“都是臭烘烘的男人，没什么好玩的。”
我没再说话。
但是求了王耀第二天带我去军营。
王耀答应了，嘱咐我在那里一定要紧紧跟着他，不许乱跑。
晨曦微光。
我换上了小黄门的衣服跟着王耀去了军营。
远远的，我就看见士兵们围聚在沙坑边，中间散开阵阵的沙土。
他们却不顾掉落在头上的尘埃，更加兴奋地齐声叱喝着什么。
随着王耀一步一步拉着我拨开人群，我瞄见了□□着膀子和他人搏斗的霍去病。他的头发不似往常那般整洁地束起，而是颇为潦草地在头顶盘成一个团子，额前还勒着吸汗的抹额。那身上肌肉的纹路和我小时候见过的祭神力士一样满是气劲。
正在和其他三人对决的他一拳没有打中迎面袭来的壮汉，却被旁边爬起来的男人扣住肩膀。霍去病抿嘴挣脱开束缚，收起下颌抬脚一下踹开旁边攻过来的人，抓住另一个试图抱住他腰的男人反力摔在沙坑上。
周围都是叫好的欢呼，王耀也不得不赞叹地拍起来手。
我也跟着拍了手。
霍去病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眉宇压低着双眸猛地瞪过来，眯起眼睛仔细瞥了眼讪笑起来的王耀，最后把视线定格到我身上。不过好在他很快移开目光，走到一旁拽下架子上的衣服边穿边背对着王耀，问他来干嘛。
王耀说想来看看他最近训练怎么样。
霍去病扭头又瞄了我几眼，招招手带我们去了旁边。
他拿着皮壶喝了口水，倚着树干看向我：“你来军营干什么，我不是说了，没什么好看的。”
我揣着手干巴巴地解释：“你…你厉害。”
“…什么厉害？”
“就…和我见过的都不一样。”
霍去病皱眉挠了挠头叹口气，眼神闪烁道：“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一般的世家贵女看见这个场面早就…”他侧过头一把抓下抹额握在手心没吭声。
我觉得他似乎有些生气，就拽了拽王耀的袖子后退几步：“我们回去吧。”
王耀揣着手歪头拉长了声音：“不看了？”
“嗯，他生气了。”
王耀和霍去病道了别，拉着我要走。我走了几步，回头凝望着站在柳树下的他。
和往日不同，他周身都是压不下去的野性和戾气，眼睛也不是坦诚明亮的透彻，贯彻着暴戾和审视。
霍去病胡乱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走来绕过我时抛给我一颗果子，然后迈步进了营帐。
我盯着手里的果子，又抬头看着也愣住的王耀。
他摸着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诶呀…那个果子。”
我连忙一口咬下去，鼓着腮帮子把果子上的果肉全塞进嘴里，和伸手过来的王耀大眼瞪小眼。
“…我没想和你抢。”
“…不信。”
“他带着那个果子在沙坑里滚半天了，没洗。”
我迟钝了一下，感觉自己确实嚼到了沙子，但无法吐出来只能咽下去。
那个果子是霍去病的零嘴。
并不怎么好吃，酸极了。
回了宫，我坐在毯子上吐槽那个果子有多难吃。
王耀斜窝在榻上，手里拿着竹简没看我一眼：“那你吃的倒挺快。生怕我和你抢。”
答不上话，我就仰头望着门外开始飘起的大雪，倚在王耀身边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