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布兜在云梦村口捡拾地上新落的桃花瓣。
爹娘神色平静地和我打了声招呼。
我想看他们的背影,却又怕被注意到,于是只能偷偷用眼睛去瞟。
娘今天打扮的很漂亮,身上的衣服是特意用银线金丝勾了花纹的。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即使不特意去瞧,余光也能被那模糊软亮的光影吸引。
我边捡边歪着脑袋,正在想娘昨晚有没有抱着我哼歌。
她却突然转身过来,站在那里,远远的,看不清面容。
“你要听舅舅的话。”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脸,在爹拉着娘离开后,捏着布兜回家拿了碗,找到了岸边还在睡觉的白泽,倚着他坐下来开始在小木碗里捣桃花泥。
咚咚咚。
咚咚咚。
...
咚咚。
...
咚咚。
...
咚。
身边悠悠叹息了一下,紧接着我的动作就被制止了。
白泽睁开一只眼,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声音很轻:“在这儿哭什么…都走了。”
我没理他,继续捣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估计是见不得白泽没和我一样哭得稀里哗啦。
我在报复。
白泽索性也不睡了,撑着胳膊坐起来看了看我,瞄了眼碗里的桃花泥评价道:“看着巨难吃。”随即抬眸打量了下我:“哭得真难看。”
我把桃花泥糊了他一脸。
自那天起,他就从昆仑搬了过来,还给我做了一个叫秋千的东西架在云梦村口。
这是我的舅舅给我做的,自然只有我可以坐在上面荡秋千。
可是没几天,有个叫如棠的狐狸天天跑过来抢我的秋千玩。
她的毛色雪白,身量纤细,澄澈的黑眸很大。
如棠很怕白泽,但不怕我。所以经常挑选白泽不在的日子,用尾巴将正在秋千上坐着啃果子的我卷起来放到一旁,心满意足地荡起秋千。
我打不过她,只能蹲在地上仰头看她荡着秋千衣角翻飞的模样发呆。
我的衣服现在都是白泽给我带回来的。
布料细软,花纹精致,大多是金盏和朱柿的颜色。
鲜红的颜色有时会不小心吓到年兽,愧疚之际,白泽安慰我:“小女儿家就应该红扑扑的,喜庆。”
可如棠就不一样,经常穿那种石青色的男装,头发也不用细软的小银穗子装饰,只用黑布束了马尾,便是一套完整的装扮。
白泽不喜欢她。
可我很喜欢。
如棠虽然嫌弃我是一摔就碎的脆盏,但她时常和我说外面的事情。
“你要打扮成我这个样子,才可以游山玩水呢。”
我告诉她我不一样。
白泽说,外面有坏人专吃我这样的小朋友,放血剜脑,剥皮割筋。
她却捏着下巴一脸坏笑:“你舅舅没有把话说全吧...你现在呢还小,要是见到太惊艳的人...”她故作玄虚地用手指转了圈,猛地跳下来把我抱起抛向空中笑嘻嘻地说道:“你就会变成念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酸话的傻子。”
我一本正经地驳斥她的话:“我又不是人类,不可以和人类在一起。”
如棠捂着脸笑得很开心,她说等到我有这么一天,别去青丘找她避难。
我觉得如棠真是个傻子。
“人类寿命那么短,有什么好喜欢的。”我梗着脖子转述白泽和我说的话。
如棠却只是用一种不明的目光柔柔地望向身边那蔟红艳艳的山茶花。
她说:“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
尤其是当我得知如棠为了一个人类献祭自己生命的时候。
死讯是白泽告诉我的。
他说:“别惦记她啦,我再给你找个小狐狸陪你玩。”
但再来十个也不是如棠。
就像如棠再漂亮,也不是娘。
如棠下葬的时候,白泽带我去青丘参加了葬礼。
那天雨下的很大,我挤进前面的人群,却没有看到如棠的尸体,只看到了那套石青粗布的衣裳。
我问白泽,为什么他们埋如棠的衣服,如棠去哪了。
白泽却蹲下来抱住我,声音很低:“她献祭了自己,自然没有尸首...你应该是知道的。”
...人类的生命很短暂,喜欢上人的妖也活不长。
我转过头,望向神色颓然但又强装冷静招待宾客的如棠的哥哥。
曾经如棠的哥哥骂着如棠蠢,他还当着如棠的面,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不要学她。”
如棠当时笑得满地打滚,指着我的鼻子说:“她要开窍,那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才行啊?”
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汉秋猎,王耀带我骑了一匹黑马上在上林苑兜风。
天气虽然暖和,可我还是吃了一口凉风惊的想打嗝儿。
马儿跑得很快,我喊他的声音被甩在身后,只能抬手想去挠他的下巴。
王耀却反手一把扣住我的脑袋看向正前方,双脚一踹马肚子,疾驰蹦跑起来的马掀起春泥和草屑,随后挤进不远处震耳欲聋奔来的马群之中。
忽然,耳侧像是一道利箭擦边而过地响起清冽的男声。
“王耀!你刚刚躲哪去逍遥了!”
我转过头,只见那人一袭赤红骑服手里握着弓弦,并非是公卿子弟白皙的肤色,整个人在阳光下看上去很有生命力。枣红色的烈马被他勒住口衔,控制住速度后,我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他长得其实并不如青丘公子好看。
但那双黑眸宛如洒过甘水的曜石实在是太亮眼了,和浓眉一起,似乎女娲娘娘在捏他时着重用心勾勒了一样,鼻梁高挺,下颌棱角分明地显示出光影。黑色的抹额把额前的碎发箍在脑后,头发用红布束起来,身上的骑装带着软甲凛凛有风,身姿挺拔却又恣意地很。
可能是面纱的细绳没有系牢,初春的山风一吹,它就瞬间飘开。
王耀暗骂了一声糟糕,待伸手去捞时,那面纱却已经被带着护甲的手牢牢抓住。
我抬头看向那人。
他也回神看着我,神色有些恍惚地歪斜了一下身子。
有点傻。
王耀抓过纱罩,笑道:“谢了啊!”便驰马甩开他。
待我转头望去时,他的身影已经掠向身后,
远方的角笛奏响,伴随着大鼓隆隆的声音。
上林苑里的阳光搅碎风声和林冠,王耀扯住马缰慢悠悠地在树林阴凉里来回溜达。
他把面纱重新帮我戴上,歪着头轻声安慰:“别担心,是他的话就没事。”
“他是谁?”
王耀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说:“到时候如果再见了,我再说。”
遛马结束后,我就在王耀的营帐里见到了那个人。
王耀有些惊讶,可还是对我介绍了一下,说他叫霍去病,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
霍去病对着我弯腰抱了拳,垂眸凝视着地毯转身与王耀商量起秋猎的琐事来。
就那么一小会儿,我歪着头看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巴。
日角珠庭、颜丹鬓绿。
王耀前些日子教给我的那几个成语,用来形容他刚刚好。
他说尽兴了,也被王耀夸了,眉目舒展开,开怀大笑地拍着胸甲。余光似乎瞥见我的目光,对上视线后有些愕然地眼神游离几下后,才咕哝了几声清了清嗓子。
王耀没听清啧了一声:“你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我刚刚...刚刚看见陛下让人烤了一只好大的羊羔,一会儿估计就没。”
王耀抬眸:“所以呢?”
霍去病又咳了咳:“你想不想吃?”
“我不吃。”王耀应声。
“我没说你。”霍去病抬起下颌,手握着刀柄,嘟哝着用脚拧着地毯道:“我说她。”
王耀保持着正弯腰拨拉竹简的模样满是迷惑地看向我:“小鹃?”
“啊…就小…小鹃。”
他虽然没看我,可我被念叨了名字,还是莫名有些紧张。
我不知道霍去病为什么要给我送肉吃,要是白泽在这里就好了,他应该会给我答案的。
如棠曾说,我什么时候为自己活一把那才算是长大了。
那不是任性,那才叫活着。
耳朵的鼓膜上蒙上了流水,潺潺珑珑,将时间的流速都拉的很长,几乎是要冻结下来。
我看到霍去病缓缓转身,眼神恍惚不对地垂眸看下去,避开我直勾勾的目光。
四周晦暗,人声怯怯。
“吃。”
“什么?”
“吃肉。”
我歪头趁着被拢进营帐内的夕阳看清了那望来时如霞如星细碎的亮光。
他有些腼腆地笑起来,眉眼间带着初春山涧的清冽,侧身过来眯起眼睛也学我的模样偏头:“行!”
王耀扯着我,望着霍去病确认道:“等等,你听清她的话了?”
费了很大力气,我才把眼睛从霍去病脸上扯回来,愣愣地重复道:“我想吃。”
王耀砸了咂嘴:“真稀奇,这还是你第一次提要求呢。”
“嗯...嗯,想吃,”
王耀揉揉我的脑袋,又瞪了眼还在原地打转的霍去病:“你还站着干嘛?快去拿肉。”
“那是陛下亲自烤的肉,又不是在兵营,哪会那么快就完了。”霍去病路过我旁边时停顿一下,手搭在后脖颈上眼睛直视着前方,不知道在和我说还是在怼王耀:“等着啊。”
他的速度很快。
片好的肉还冒着热气,送肉时还在营帐外面大声吆喝着肉送到了,但陛下要他去陪着猎鹿就先走了。
我看着王耀拿了那盘肉放到我跟前,坐在旁边看起了竹简控制不住笑意:“给你的,吃吧。”
我问他笑什么。
王耀摇摇头并不回答:“你很喜欢他么?”
“他喜欢我吗?”
“谁会不喜欢你呀?”王耀揶揄我,脑袋靠在椅子上歪头看过来。
我有些开心。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