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家里的姬君,也都处理了吧。”
“是。”
矮桌前,身着洁白十二单的青年熟稔的拿着奶瓶给怀里的婴儿喂奶,口中不时发出诱哄的单音。
小家伙的小手向上探着,食指和无名指紧紧的扒拉着他的袖口,剩下的三根指头贴紧指根,指节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摩挲着那小块布料。
望月谷涑注意到这一处的妙趣,眉眼登时转为柔和,将注意力放回到它身上来。
但被吩咐的上杉却还跪在那儿。
“怎么?”望月谷涑见此冷笑,神色冰冷。
他刚刚才处置了一批不知恩的废物,并不十分希望那份名单上再多加上上杉。
“不愿为王效忠吗?”
怎么可能!
上杉立时俯身,却依旧不语。
望月谷涑定定的看了看他,纯白的瞳孔分辨不出颜色,只能看到一块黑色的暗影,辣眼睛。
望月谷涑不动声色的撇开目光:“是啊,新一轮的大清扫开始了。”
搁下半空的奶瓶,他抱着望月幸站起身来,展望似的走向窗前:“毕竟我们的王需要更多、更多的养料啊。”
万叶樱的花瓣飘落,顺着水流淌下山去,景致静美而凄零。
只可惜在黑白灰三色的世界里只能看出一派的泥泞不堪。
“我们不能指望……来好好照顾王,上杉,你知道的吧?”
“是。我这就去准备。”
“等等,土御门还没有折返么?”
上杉对代家主跳跃性的发言相当熟稔,也清楚要如何宽慰他的心绪:“那个‘晴明’的血还没有完全得到,长平姬君希望能宽限两月。”
望月谷涑果然便平复下来:“两月么。那就两月吧。”
和那个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血脉比起来,也不是很长时间。
“那么,其他人呢?”
“除了樱姬,该回来的已经都回来了,有几位还在路上,不会迟于凌晨。”上杉继续上达帝听。
“樱姬……樱姬有孕,伊达家不肯放人。”他停了一停,“小少爷或者姬君……”
“樱怎么说?”
“樱姬称……愿为殿下之刃。”
“这样么。”望月谷涑伸出尾指逗弄着婴儿,“话说回来上杉你的幼子今年几岁了?”
“安吉已经三岁了。”提起儿子,上杉面上多了一点笑意。
“让他来继任近侍吧。想必小安吉也会成为你这样让人安心的家伙的。
“不胜荣幸。”上杉惊喜,行了个礼,弯了弯眉。
望月谷涑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轻轻放过了,“去准备今天的献祭吧。”
“是!”
垂铃被摇响,时辰正好,望月谷涑整理过衣冠,起身前往神社。
即便在未建成之前曾被他漫不经心的称作小花苑,还放任了贪玩的孩子去里面玩,但一旦建成,这里便成为了神圣的所在。
由望月谷涑亲自建成的朱红色的鸟居被深深的掩饰在树篱里面,完全看不到所在,但无论有形还是无形,他都还是非常自然的走上前去,点头躬身示意,靠边缓行。
随后便是池前的 “手水舍”。
手水舍有水盘,旁边放置勺子,一般是供人们膜拜抽签之前清洗尘世污浊的,望月家出于同样的目的进行了这样的规划。
将婴儿交给立在一旁等候的上杉,望月谷涑稍稍挽起长袖,右手握勺,舀水洗左手,左手握勺,舀水洗右手,用右手舀水到左手掌,然后用左手掌上的水漱口,最后竖起勺子,用剩下的水清洁勺柄*。
这以后他才接回婴儿,向曲水池走去。
在场的其他人如法炮制的清洗过双手,这才循着他的脚步一路向前。
血月的直射下,萤火虫在沉重的雾气里飞舞,池水已经呈现出已然调和的血红,浓稠黏腻。
第一步,将献给神的贡品奉献给神。
望月谷涑垂下眸,俯身将褪去衣被的婴儿安放入最低处的圆盘中央。
婴儿沉入血池,连口鼻也没过了。
它的包被照例由上杉接管。
第二步,摇响垂铃,以告神灵。
望月谷涑上前一步,握住了空中悬浮着的那根透明的红色垂带,深吸一口气。
“咚——”
第三步,众人,包括式神们,整齐划一的二鞠躬,二拍手,紧接着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
“神啊——”
在众人心中默念的祈祷中,池水渐渐开始沸腾,水位逐渐下降,水质也逐渐变得清澈稀薄起来。
——
“起死回生……真的有这样的术吗?”
“只是起死回生的话,传说中那位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泰山府君祭就可以。”
“那……”
“别瞎想!那不是你能涉足的领域。”
但的场静司不依不饶:“那起死回生而来的那个人……”
的场当家瞪了他一眼:“那孩子不是用的泰山府君祭。”
泰山府君祭是一命换一命的正统阴阳术,才不是望月家那种吃人的邪术。
虽然是这么说,所以其实是他也不知道望月家是从哪里得来的邪术,更何况效用了,也许是那妖怪本身的术法吧。
他同样也不清楚望月家为何如此执着于独子那年幼的婚约者。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以邪术归来的存在,除非得到庇护,是无法受到世界意识承认的。”
这里面的干系的场静司原本不清楚,他只知道他成为下一任当家后总会到家里来大闹一场的妖怪就会被误导去夺取幸君的右眼,还在想为什么这么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对方非得是才满月的幸君,原来真相才没有那么长远!
他就是为了退治妖怪才被父亲带去的!
但话到嘴边,还是一脉的沉静:“我是想问幸君是人还是妖怪。”
“幸君……能够活下来吗?”
“……只要你不解除婚约。”
的场静司顿时失言,感觉心里的气焰一下子就萎蔫下去了。
嘛……这就足够了。
——
次日天刚明,便又是整齐划一的一鞠躬。
望月谷涑从浅薄的一层水面中抱起婴儿,用包被轻轻地裹覆好,起身离去。
从他稳健的步伐里完全看不出激动的情绪,唯有眼底的柔光,以及他身后众人面上油然而生的狂喜相望将那份劫后重生展现得一览无余。
这一次的神祭成功了!
太好了!
是真的!是真的王!真的王回来了!!
太好了!!!
每个人都情不自禁,甚至落下泪来。
仅有隐藏在众人身后阴暗处的男人在这时候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线,其上还用金粉缝了鹤的尾羽的标识。
那是他妻子亲手编给他的。
——
的场静司将手指从左手腕上的红线串珠上挪开,重新放在膝上。
“那个血祭‘花销’那么大,每个人都愿意为此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吗?”他灵光一现,“狂热信众吗?”
“谁知道呢?”
的场当家放下茶杯,茶梗孤零零的躺在杯底。
他晃了晃杯口,在的场静司端起茶壶正欲为他添置的时候,却又伸手盖上。
“不用再加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去安歇了。”
“是,父亲大人。”
知道这是驱逐令,外加上聊了一夜也确实有些困了,的场静司心里倒没有什么不满。
虽然完全就被蒙在鼓里了。
至于父亲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啧,无论他心中有多少考量,觉得不必要还是为了他好,反正他现在已经全都知道了。
两人顺理成章的在会议室外分别,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步伐体态如出一辙。
——
满月酒后的天明时分,那些外乡人终于陆陆续续的下山来了。
藤原塔子睡醒后无意望见,便移不开步子了。
昨夜的满月宴只是挂着满月宴的名头,却连那孩子的名字也没有说出去。
“‘又不是婚生的,生也就生了,鬼知道最后会被送到哪家去’……”
虽然是这样,但既然特意大办了满月宴,应该确实是承认了吧?
“塔子?”
“啊!滋君!我马上就去准备早餐……”
藤原滋却起身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肩,“幸君……以后会在八原长大。”
“滋君……”
显然藤原滋是特意去问了主家,才会知道这些的。
“我饿了。”
“是是,早餐马上就好。”藤原塔子笑着向外走去。
看着妻子的笑颜,藤原滋也微笑起来了,他回忆起那日夜里妻子在窗前的祷告,不由得跟着双手合十,祷告起来。
日本的确是没有满月宴一说的,只是——
“因为是早产儿,幸大人身体很弱,有可能办不了庆生宴,所以才用了满月宴……”
“谷涑大人说,到底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
藤原滋望着远山无声的叹了口气。
请努力活下去吧。
——
“哇、哇哇”
“是饿了吗?”望月谷涑摸了摸它的小肚子,“还是‘饿’了?”
上杉适时送上温热的奶瓶,但婴儿吮|吸了两口,便又大哭起来。
“看来是‘饿’了。”
他判断到,拇指指尖割开食指指腹,然后将食指探入它口中。
血腥气入口,只见得它的小鼻子蠕动两下,神色渐渐平和下来。
血液渐渐流逝,望月谷涑却笑得愈发慈爱。
他能看到那孩子的欲求,像是蔓草不断的伸展开枝条,一遍遍的喊着——
“给我……”
“还想要……”
“再多一点……”
叫人不自觉的想要顺从。
但望月谷涑知道适可而止,即便婴儿的面上表露出了不满和渴求也依旧不再供给,于是那个意识便渐渐弱了下去,重新蜷缩成了小小一团。
婴儿也回到了原先那个毫无反应的状态。
“幸君的身份登记做好了吗?”
总有些旁支错节的事情是需要过问的,望月谷涑包扎过创口,看向上杉。
“长平姬君现已有孕,日后可以随时进行相关更改,樱姬那边也已经做好了双生子的证明,至于亚纪子那边,现在已经在办了。”
望月谷涑点了点头,“我不在以后就让他去樱姬那边,之后的事情樱姬会安排好的。”
不在!
“谷涑大人!”
上杉颤栗着,双目猛地睁大。
他仰眸诉说自己的乞求:“请务必带上臣一起……”
望月谷涑却只是笑:“你最近总在反驳我。”
“我没有,我只是……”
尖利的指甲划破了木制地板,上杉在那一瞬猛地直起身子,但他终是在望月谷涑的笑颜下节节败退,闭上嘴,也一并垂下头去。
他自幼便开始追随谷涑大人,甘愿为他付出自己的一切,虽然谷涑大人最后没能成为王,但那就是他所认定的“王”!
现在他的“王”想要孕育他所期待的“王”长大,而想要他去侍奉对方……
也许那孩子比起谷涑大人来说更有可能成为“王”,但它到底还不是王!
所以他其实没那么情愿的。
尤其是当以谷涑大人的性命为代价的时候。
但他终是不愿意,也不敢同“王”相悖。
怨念和不甘的黑气层层累积着,却始终被克制和压抑着。
望月谷涑怔怔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深感无奈:“真是拿你没辙……想办法保住你那个小家伙吧。”
能够撑过三次祭祀,想必潜力也不算差,也许就能有哪个运气呢?
“是!”
上杉感激涕零。
虽然之前也有提到让安吉继任近侍的事情,但那只是恩眷,给他一个入选的机会罢了,谁知道他的安吉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呢?
这一次却能看出他的谷涑大人是真的对此上了心。
无论安吉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或者自己能不能跟随谷涑大人而去,仅只是这份心意就能让他无法不动容。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士为知己者死吧?
他是甘愿的。
——跟别人互相理解是很难的,不过对谁来说都是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祭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