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安优愿意把发生某些事件的时间点尽力向前推,仿佛推得越远,事情爆炸的余温就越轰不到现在的她身上,那些影响便都可以算作不复存在。
所有人都经历着不同但相似的人生,都在微小的快乐和巨大的痛苦里生存,而她总觉得自己的快乐尤其的少,少到她愿意为了放弃那些痛苦,而将快乐也一并打包丢进无人可见的罅隙里去。
但糸师凛的提问着实把那堆尘埃都打翻了,倏忽之间扑得漫天飞舞,让过去的阴霾如沉沉不化的乌云攀上她整张面孔。这使她的面孔变得灰暗、阴郁。
“他们的确会去处理怪物,往往也确实能处理掉很多怪物。”安优没有烟瘾,此时却格外想找一支烟点燃,以缓解被唤醒的压抑,“普通人被杀死的地方、还没有被杀死但弥漫着大片濒死气息的地方、站在某处无论往哪里走都是怪物口腹的地方——他们总会去那种地方。”
糸师凛安静地听着。
安优对他微微一笑:“有的时候没有伤亡、皆大欢喜;有的时候回来了,拖着的是普通人的尸体;也有的时候……”黑色的帷幕从她的视网膜前慢慢消退,剩下铺天盖地的红。“也有的时候,那个黑色的,他们用来笼罩战场的半球消失,只会剩下依旧猖狂的怪物和怪物的屠宰场。或许,下一秒,杀疯了的怪物瞄准的就是在旁边围观的你哦?”
糸师凛想起自己所见的恐怖片的诸多片段,他仍面无表情,握着水杯的指节却已经在颤动。兴奋的?恐惧的?还是两者都有?他从来只透过方方正正的电视机盒子看充满铁锈味的场面,电视里无论是谁被劈成两半,他都只有心脏被紧紧攥住、将欲爆开的悸动,但此刻。
但此刻,出现在他瞳孔前,被放大的、将要被一分为二的那个男孩,不正是他自己吗?
安优不常笑,所以笑起来格外生疏和扭曲:“现场和恐怖片不一样,你不闻一闻,是不会知道当那种味道铺天盖地涌进你的鼻息,你该拿什么维持你的视线、听觉、动作,乃至支撑每一截骨头、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的力气。”
“然后你就会意识到。”她突然收敛所有的表情,眉眼失去肌肉的调动,重新变得冷淡而平静,携有淡淡的厌世感,“那些专门来处理怪物的人,也已经变成了尸块、血水中的一部分。”
“一切都糟透了。”
文人描述生活如同一部灾难片,或许是因为他们有无法内化的痛苦;安优描述生活,是因为那是一部真正的灾难片。
她也曾被自己的与众不同托起,优越地俯瞰一切,孤立或排斥打不散的好奇心让她也曾顺从地寻找过怪物的踪迹,而后在不幸的万幸里亲历各种各样的可怕的现场。
她也曾追着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未来的自己”而去,然后发现,未来的自己竟然成为了同怪物们一道屠/戮他人的刽子手。
与世界磨合的剩余时间,她仅存的好奇心也被一并放上赌桌,在□□的牵引里,一股脑地输给了那些“不明真相”的失踪报道。
这个世界正小心翼翼地掩盖她能见到的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可怖的、宛若地狱的世界,它镶嵌在众多人来来往往歌颂的“美好”里,把自己包装成一朵“染血玫瑰”般瑰丽的点缀。
有多少人能窥探到这份狰狞?
在已经不至于单纯因怪物的出现而吓晕的年纪,安优抱着自己的手提袋,隔着尸海,同拥有血红色瞳孔的怪物对视。怪物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怪物,等怪物终于对她失去兴趣,别过巨大的、扭曲的身子,才露出站在血泊中的人。
那个人成年了,但跟镜子里的安优还是那么相像,她们互相对望,彼此能够认出对方就是自己。
直到她终于积攒起一点气力,垂下头颅,背对着那个“未来”转身就跑。
无论是怪物,还是“未来的自己”,都没有向着她奔跑的方向袭来。
她就这么跑,一路地跑,最好能跑出这个充斥满怪物的世界,跑出那个“未来”,把所有染血的痛苦全部抛诸脑后,再也不要遇见、再也不要想起。
她跑进人流,弯下的腰杆因记忆的消退重新挺直,于是她又重新成为了平凡、普通、不起眼的一份子。
她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糸师凛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安优略感无语地拒绝了他。虽然周身萦绕着悲伤、厌倦、惆怅等等各种各样的负面气场,但就这样的氛围怎么看也不至于让她突然落泪。
安优调整了下坐姿,让被情绪压得有点僵硬的身体舒展开:“怎么样,有退缩的想法了吗。”
“没有。”
“这么淡定会杀死别人的成就感的。”安优不无遗憾。
“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话不中听,脸上也还是拘谨又认真的神情,难怪俱乐部的其他男生怂他、怕他、不愿意总和他走到一块儿,但是……
“所以,虽然知道他们是专门处理怪物的人,但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杀死那些怪物的。”安优定了定神,在敏锐觉察到继续捎带多余的情绪也没有什么煽动力后,她迅速放弃了继续讲述自己的想法,话归正题,“就算我能看见、触碰到它们,我也从来没有能杀死怪物的能力。还是逃跑比较现实。”
直面怪物时逃跑算不上退缩,但就被安优这么提起又足够令糸师凛感到不爽。不爽的根源是束手无策。他们处于完全的劣势地位,对挑衅着正常生活的这些怪物束手无策。
糸师凛按耐着急躁,在几息之后“嗯”了一声表示暂时的妥协。这个话题便在这里中断。
“说起来,你最近这么早出晚归,”安优顺势将话题转到另一个,她觉得可能会相对轻松的地方,“包括上次临时约我见面也是,是因为你哥哥回来了吗?不想让他担心?”
结果糸师凛的面色遽然猛变,差得惊人。
“他会担心我?”
他近乎咬牙切齿。安优还哪里不知道是哪壶不开提了哪壶,但俱乐部的教练在和她短暂的交流里透露出的可没有什么负面情绪。
的确,站在教练的角度,学有所成的王牌从海外归来,媒体还争相报道,就足够人们包容掉这位王牌本人身上其他一切不好的点。人们给他打光、上妆,人们溺爱他如同溺爱一颗无上的珍珠,而粗暴地对蚌壳咬人不管不顾。
但即便如此,粉饰太平时也不该说“那两兄弟关系一直很好”吧?太违心的话吐出来,说不定即使是珍珠也会卡粉。
“你们闹矛盾了?和那个现在整个JFU都为他的回国而兴奋雀跃的,糸师冴?”
糸师凛扭开了脑袋。
有兄弟姐妹就会发生各种各样独生子不共情的摩擦,再一联想糸师凛在俱乐部里当着队长,也负担着王牌的职责,安优便觉得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循。
糸师凛本人则露出了相当可怕的表情,身边冰得好像前几日里神奈川下的雪:因为不会堆积,所以在半空就把余热全都吸收得一干二净,让风吹在身上的温度降得更低更冷、更像刀子。
“我绝对要宰了他。”
说着这样的话的糸师凛,目光牢牢地锁住面前忽然游曳而来的,长着蜗牛须的吸盘鱼。他皱着眉打过去,手臂在两人的注目中如穿墙而过。
吸盘鱼对人类的行止不为所动,晃晃悠悠的长须展露着怡然自得的愚蠢,慢慢地、慢慢地依它自己的意志攀附在糸师凛的手臂,蜗牛一样蠕动着爬到他的头顶,最后压在那一丛顺直的发丝上。
糸师凛脸色似乎更差了。
安优一个手刀将吸盘鱼扇下去,这下它真正地受了惊,黏在水泥地上逃窜得比旗鱼还快,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他们面前。
“但我请假在镰仓多留几天时,我的上级要我多留意留意你哥。”安优把目光从那条吸盘鱼逃走的方向挪开,“你觉得如果我上门拜访,他会给我提供点素材吗?”
“不可能。”糸师凛想都不想地拒绝,“他根本不会见你。”
“啊,那如果以‘弟弟的救命恩人’的身份……”
“哈?”
糸师凛从椅子上跳起来,左脸写着“做什么美梦”右脸写着“发疯了吗你”,脱口而出的是:“你在说什么、你什么时候是我救命恩人了?……说到底,哥哥这么忙,怎么可能就因为这种理由会同意见你?”他语速飞快,因急于辩解而语序错乱,但反驳的声音逐渐变轻,几个呼吸间变成了饱含落寞的期许,“……而且我怎么样,他根本不会在乎。”
是这种设定吗?
安优尽量冷静地和他对视,直到糸师凛重新坐回原位,才用相当抱歉的语气回答:“虽然很想帮你稍微试探一下,看你哥哥会不会因为你的安危而焦急难耐,但我是有职业素养的。”所以刚才的话只是随便说说,并不会真的实践,也不要再期待了。
非常罕见地,一种随意逗小孩寻开心的负罪感由她内心升起。如果糸师凛很生气,安优愿意说点表示道歉含义的话,但好在糸师凛只是有点消沉,并没有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恼羞成怒到直接跑掉。
“他也就这几天在家里,”糸师凛垂着脑袋,不太高兴的尾音拉得有气无力,“之后去哪里住我也不知道,你想去就去吧,随便你。”让安优瞬间幻视了一些自闭在墙角的猫。
“不,请当作什么都没听到吧。”安优淡淡地宽慰他。
她的任务本来就和糸师冴没关系,上门叨扰才是贸然;而且采访糸师冴这件事本身,本来也听不出什么有趣的点,和大多工作一样,是可以被归类为“无聊”的。能选择“做”与“不做”的前提下,安优向来选择不做。
她只是有点怀念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所以想再见一见记忆里标志性的那个人。
但即便见了,想必也什么都得不到吧。
糸师凛对她的前后不一略有不满,但没再说什么。
江之岛的俱乐部之后,安优还有其他的俱乐部需要走访,等安排表上神奈川的俱乐部都走过一遍后,应该还要去其他地方暂住。或许顺着东京都往北去到埼玉、群马县,也可能路过山梨、静冈去往长野县,都是不确定的事。
“保持联系。”她对糸师凛晃晃手机,慢慢悠悠地顺着街走,走到能坐上奶油色“江之电”的地方。她一回头,糸师凛还跟在她身后,间隔半米左右的距离。
“这就不用再跟着我了吧?”安优双手揣在大衣口袋,盯他片刻后问道。
“没人跟着你。”这回是真的,糸师凛异常坦然地看向路标,“我要回镰仓。”
作者有话要说:江之岛位于藤泽市,毗邻镰仓,听说那边的海很好看,是很著名的旅游景点,岛上流传着仙女与龙的爱情故事……
安优:你早出晚归是不想让哥哥担心吗?
糸师凛:怎么可能,我是为了避开他,不想跟他呆一起。(其实还是希望能被哥哥留意到自己正在闹别扭)
安优:哦。
安优:我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登门拜访,他会在我没有预约的情况下接待我吗?
糸师凛:怎么可能,他根本不在乎我。(其实很希望安优去试试看,说不定哥哥真的会担心自己呢)
安优:但我不会去的。
糸师凛:哦。
糸师冴:?
(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