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安优正式离开镰仓,前往横滨、川崎等神奈川其他的市,继续帝襟杏里布置给她的工作。镰仓是一段很小很小的小插曲,在安优看来,糸师凛即便再不情愿,也必须对“生理所不允”妥协,接受“回到日常生活”的结局。
还处在国中的孩子对奇异的“非日常”感到好奇是很正常的事情,重要的是在体会到“非日常”后,远离这些“非日常”。如铁律般存在着的幸福公式横贯安优心间,在一次又一次旁观到其他人的“回头是岸”里得到捶打与佐证,逐渐变得坚不可摧。
她无比相信糸师凛同样如此,将很快把有关常人看不到的“怪物”的事情抛诸脑后。
他也有自己要花大精力做的事不是吗?他是那样的执着于绿茵场上那颗黑白分明的球。
至少本该是这样的。
-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在血肉横飞的惊悚场面和麻烦缠身里,安优到底凭道德底线选了后者。但被她拉离现场的糸师凛看起来就没有那么服气了。他穿着一身简单轻便的衣服,连颜色都没有选择明亮款,在这种凛烈的风不时吹过的街道上,在没什么人的冬天,在神奈川,但不是镰仓的藤泽市、江之岛。
“我可以甩掉它。”
糸师凛说,言下之意九成的可能是“不用你帮忙”。安优平复了呼吸才有闲暇去观察他,他像是特地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来晨练,额间有风干的薄汗,一张薄纸般黏在他头上,给人能轻易撕掉的错觉。
“但你一旦甩不掉,就会立刻被杀死。”
安优的内心像被一团毛线搔挠,这团毛线让她既焦虑又不理解。是糸师凛对生死看得太轻飘飘了吗?何等的莽撞啊,绿松石一样的眼睛像眼眶里的两团幽灵鬼火,从中根本看不到一丝丝对生命的敬畏。
“哈?不把战场放在眼里,无视刀兵敌在背后的尖刃,才是真的死了。”
糸师凛不屑一顾:“如果我就这么死在这里,只能说明我本就该到此为止。”
安优简直要疯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韧的人,照理说他们只该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作为文人伤春悲秋时歌颂的理想准则、虚无缥缈精神寄托。
但此时糸师凛已经摆脱了从追击战里逃脱的狼狈,从被安优拉倒、翻滚、最后躺坐的姿势里拍拍衣服爬起来,在街边长凳上,见鬼的,在街边长凳上拎起了一直安放在边的运动包。看里面隆起的弧度,安优百分比确信里面装着足球。
他不会是第一次做。他必然不是。这是个从分别一周开始就在实践的惯犯。
安优穿着及膝的中长裙装,跑动让她的头发看起来有些凌乱,最好去路边的店铺里借用卫生间打理一下,确保仪容得体;但她不是没有在国外呆过的人,此时甚至想不顾形象,先学着张扬的西方女人对糸师凛骂些不堪入耳的词汇,来表达对方行为给自己带来的困扰。
但糸师凛估计也只会回一句“Whatever”。
-
江之岛的俱乐部有自己的作训时间,在询问过教练是否可以拍摄后,对方看在安优JFU的工作吊牌的份上同意了,这让安优能够在总结的报告后,另附上一些佐证材料:佐证她是对的,或者她的报告是存在问题的。
离开俱乐部时她又一次在街头看到了大型的怪物。往常它们并不那么躁动,也可能安优已经习惯于在意它们的躁动,以至于下意识认定它们并不躁动。但总而言之,在安优思考之前,她已经往那团穿着女士和服,却从和服后露出一截龙尾的怪物所处的位置走去。
并且果不其然地发现了糸师凛。
他穿着运动服,像在进行特种训练,靠反应和身体的柔韧度闪避怪物的袭击。
这个怪物并没有给安优很大的威胁感,因此她安静地旁观了一会儿。
在看不到怪物的人眼中,糸师凛的举动究竟是离奇的、怪异的,还是如同舞蹈般曼妙的?
因为很难在想象中将眼前所见的实体剥离,安优思索了片刻也没能得到准确的结论。但糸师凛的动作的确愈发行云流水,以至于怪物有点像是要被激怒了——于是他转身就跑。
安优不想追了,因为这次的怪物追不上糸师凛,但她很快在江之岛第三次碰到了糸师凛。
这时安优已经完全能够用冷静自若的神情来面对他。糸师凛的确是想赢而非想死的,这让她的良心免受莫须有的谴责,夜晚的安眠也不用提心吊胆。但糸师凛用这种方式训练自己,在安优看来也是过度冒险。
“和我说说吧。”她在跑累了、坐在长椅上补水休息的糸师凛身边坐下,“做这种训练是为了就地取材吗?俱乐部给的训练模式对你来说太……”她想起糸师凛的口头禅,于是活学活用,“太温和了?”
“哈?”糸师凛反而露出了大惑不解的表情。
“不是吗?”安优问。
糸师凛又冷下脸来:“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安优追问。
难道还是意气之争吗?如此冷静而执着的意气之争?
“啧。不这样做就会看不到吧。”糸师凛用看笨蛋的眼神望着安优,可能因为年龄差,他没把那句“笨蛋”结结实实地挂到嘴边,“能看到是因为遭遇了袭击,过几天就看不见了;那我想要一直看见,一直遭遇不就可以了?”
反倒是足球,怕因为实施过程中荒废了训练,不得已才带在身上。安优完全搞反了二者的顺序。
但她哪怕听到糸师凛明确的逻辑,依旧无法理解:“你就是为了看到它们,而不断让自己经历危险?”这样的逻辑甚至建立在不可中断的决心之上,因为一旦懈怠,看不见那些怪物了,也就更无可能精准找到它们、直面它们给自己带来的风险。
毫不客气地说,糸师凛无疑正在把自己的生命玩成超级跑酷。
但超级跑酷尚且有路上可以捡拾的金币、道具,有世界玩家排行榜能作为成就的标榜。真实世界里让怪物在自己身后穷追不舍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而且还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恐怕连死亡都一样悄无声息,因为怪物们很擅长连皮带骨一口闷。
“太恐怖了。”安优低声说,扶着自己的额头。不知道是被糸师凛无可阻拦的决意撼动,还是为见到了神经病而痛苦,她脑袋一抽一抽地疼。她知道自己甚至已确切地从这件事里抽身:糸师凛不再需要她解答任何疑惑,也不需要她来帮忙,他是独自一人决定了要这样做,并付诸了实践。接下来的因、果,全部都由他自己负担,和安优没有任何关系。
他第一次见到怪物是和安优一道,现在,安优被摘了出来。
但是,“我不可能放你自己这样行动的。”安优沉着声音说,她自己都能分辨语气里的警告,尽管这样的警告程度就如同普通前辈对后辈说的“后果自负”:其实根本没什么后果,纯然是一句架在空气里的狠话、气话。
她自诩比糸师凛对死亡有更深的见地和解读,好比做过蹦极教练的人,看到悬崖边上站着个没做完全套安保措施就想蹦极的人,即便不认识,也下意识喝止;假使喝止不住真的出了事,午夜梦回必然常常受自己的谴责。
为什么要认识糸师凛呢?她带着囚困在腔肠里的满腹怒火想,可如果不认识糸师凛,他是不是已经被自己玩死了?
“啊?”糸师凛发出疑惑的气音,“是你说的吧,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是啊,是她说的。站在普通人的立场,安优哪里有管束糸师凛的理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还想做些什么:究竟是出于普通人也会对认识的人伸出援手的那份好心,还是出于同为“有别于普通人的人”对彼此的关照,亦或者单纯看不惯糸师凛的偏执。
她沉默着,最终还是糸师凛打破了他们无声的对峙。
“随便你。”糸师凛说,想了想,又对安优补充,“但这是我的事。”
尽管糸师凛追着怪物们跑,他仍旧对怪物一无所知,甚至缺乏对怪物们必要的好奇。
这方面和他完全相同的安优,明明有更漫长的时间在堆砌,对怪物们的认知却也仍停留在“普通人看不见”、“有等级区分”、“情绪变化太大的人容易被直接攻击”、“非常危险的情境下,偶尔有人能够看到它们”上,几乎没有任何进一步研究。
“我只想要忽略它们。”安优厌烦地同糸师凛说,“给我一个你这样的机会,我一定选择再也见不到它们。光看到就很恶心。”
长得丑陋、奇形怪状、散发着让人恶寒的气息,同时又容易牵动负面情绪:有些怪物让她光是靠近,就深陷在或萎靡不振、或暴躁易怒、或悲伤到泪流不止的处境。最严重的一次,甚至诱导着她因为“冰淇淋球掉在了地上”这样微小的、堪称可笑的理由,爬到六楼的窗台往下跳——之后她挂在了二楼的阳台上,跟一大堆马上要被她扯掉的晾晒衣服一起。
“还有能杀死它们的人。”糸师凛平静地点出,“你也知道。”
或许还有杀死它们的办法。他捏着水瓶的指节紧了紧。
提起这个,安优又变得无波无澜。很多很多和当日所见黑色的半球在她的视网膜上浮现又裂开,像黑色的气泡,消解的过程都被一遍一遍地慢放:先是裂开一个缺口,如同绷紧的弹力布被打出一个孔,随张力越撕越大,直至同其他面的其他孔连作一块儿,才复归松懈地决定放弃本笼罩着的一整个部分。
裂口里并不只有黑色,或者说,正因为裂开,这片吸走了所有色彩最终混杂成黑的帷幕,才终于将内里的颜色施舍出一毫一厘。
“是啊,我知道他们。”她以独有的、奇异的声线回答道,“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会冲着怪物狂奔的疯子。所以他们的尸体,也特别像——”
“其余一切都被啃食殆尽了的碎肉。”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有一款以Blue Lock各位形象为主控的跑酷游戏,感觉我能一直玩一直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