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虹从书店二层走下，店长收起手中的书，看着她与身边人相携的手。

这些人就像是一同抵御着什么似的，最近简直像连体婴一样聚集在一处。

可惜恐惧不会让他们心愿得偿，只会让他们更轻易地沦为取得钥匙的的介质。

店长心中有着微妙的傲慢。

身为「使者」，自己舍弃了名字，舍弃了身份，将肉身塑造为纶音的载体，比教官们更为接近信仰。

可是那所谓的天赋——

为什么他们献上了无尽的忠诚，神给予他们的垂怜却仍是有限的呢？

他无比迷茫。

不过，眼前的这群人远比他更为不幸。

这由他一手营造的剧情里，他们只能通往一个注定的结局。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前往你说的地方？”苏虹问。

“很快了，不要急。”店长朦胧的面容上展露的笑意也模糊。

书架间被阳光照亮的灰尘飘浮着，没人注意到阴影里摆放着的古朴石匣，它纤尘不染。

林萍紧跟在苏虹身边。

“聚会已经结束了。”苏虹道，“跟着我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真的见到了吗？”林萍两只手绞在一起，“……你妈妈。”

苏虹停下步伐，“不相信的话，趁早离开为好。”

“我最近感觉平静了很多，”林萍摆手，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在怀疑对方，“我只是……有些心急。”

苏虹定住脚步，“你现在有时间吗？”

“……”林萍张了张嘴，半晌道，“跟我来吧。”

简易电梯通向的狭窄通道尽头，林萍打开了门。

苏虹打量着身侧的洗衣机与烘干机，被刺痛了似的挪开眼，“你的雇主不会生气吗？”

“我们不进主屋。”林萍低声道。

“而且，虽然很抱歉，但我已经不在乎这份工作会怎样了。”

“赚很多吗？”

“不少。”林萍给她倒杯水，“雇主很大方。”

苏虹垂首，在水杯边沿轻轻啜饮着。

如果妈妈当时愿意向巢城议会提出离婚申请，她那么灵巧勤快，一定也找得到工作。

她会有一间带窗子的房间吗？即使没有，雇主也会为她支付报酬，而不是支付暴力。

那后来的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不过，神已将妈妈召唤去，她除却跟随，别无他法。

林萍在旁边打量着苏虹。

这个小孩在她眼里始终是高深莫测的样子，但偶然有几个瞬间，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对方的稚嫩，由原始依恋彰显出的单纯。

这种时刻她的理智就会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只是疯了，一群人无法消弭的悲痛发展为认知错位，投入进彼此营造的美好幻觉，不约而同地假装化为烟尘的故人还能从污染中回返，为此不惜自行走入污染之中。

可她不想怀疑。怀疑代表着走回曾经的孤独中去，为此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若能沦为污染者也不错，那也可以是另一种形式的解脱。

如果真的能与小良重逢——

对于这件事，她又期待，又不敢想。

苏虹放下了水杯。

“这样做其实有风险，那个人会不太高兴。”她说，“但是，我何尝不理解你呢？我自己都试过了，还特意跑到13号巢城去，差点迷失在路上。”

“过来坐下吧。”

林萍不解其意，忐忑而莫名地坐在了床沿。

“闭上眼。”苏虹道，“直视祂会有风险。”

林萍无心反抗，听话地闭上眼。

她感觉有一个小小的尖角抵住了她的额头，分不清触感是温润还是坚冷，像静脉注射后药品在血管里流淌一样，从那一处尖角涌进的觉知填满她神经，她条件反射般地涌出泪水。

在她的感官里，苏虹消失了，房间消失了，整个外部世界都脱离了感觉，粉碎在意识的缝隙里。

她沿着五光十色的景象漂流，坠入浓厚的黑暗里。

黑暗中，巨塔与石碑拔地而起，直入云端，云中的眼睛俯瞰着黑色的大地，她与祂一同去看，那些碑与塔的底部映出渺小如蝼蚁的影子，那里似乎有她无比熟悉的人……

林萍拼了命地让自己前往那里，自己的视线却被紧拴在固定的位置，再也无法向前。

她没有可以伸出的手，没有可以迈出的脚，她借由一双不属于她的眼睛在观看着。

她知道了她的孩子并不是死在了污染区，而是来到了这里。

为什么不让我过去？她哭号着，口中爆发出尖锐的哀鸣。

在98号巢城遭遇灾异型污染的那天，她也这样叫，小良留在那里，丈夫强行拖着她逃出了城关大门。

多么不公平，最后疯掉的人是丈夫。

或许，这真的是命运。

她突然痴住了，不再徒劳挣扎。

当年自己在管控区，不也祈祷着污染不要落下自己，好让自己回去陪伴小良吗？

那是一个预言……她意识到。

自己注定要与小良重逢，只是从前没能获得必要的勇气。

她睁开眼。

苏虹神色莫测地观察着她，“你的抗性天赋很高吗？”

“……嗯，五级。”林萍的泪水打湿了鬓角，她不知为何已躺倒在了地面上，身上传来阵阵磕碰后的疼痛，皮肤表面已经透出了大片的青痕。

“怪不得。”苏虹垂眼，“你清醒得很快。”

林萍因方才的恸哭而有些过呼吸，手脸发麻，反应迟钝地看着苏虹。

“你相信了吗？”苏虹问。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苏虹说，俯视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冷漠。

林萍想要爬起来送她。

“哦，你最好先别动。”闪躲开对方扑过来的身体，苏虹看着林萍重新跌回去，“会很难受。”

这提醒太晚了。林萍弓起身子，脑袋抽痛到仿佛有人用力撕扯着她的神经，张开嘴想要痛呼，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呕吐。

“你的抗性够高，没有向污染发展，蛮好的。”苏虹耸耸肩，“时间还未到。这个痛，你先忍一忍吧。”

言罢，她转身离开。

林萍没有余力理会她，恨不能将自己撞晕在床角。

苏虹离开休息室，闲庭信步地穿过了洗衣房。路过悬挂在一旁，已经熨烫好的一件外套时，她停下了脚步。

她把宝石制的领扣揪了下来，走出门外时，随手丢进了垃圾桶里。

——即使对方没有在炫耀，她也讨厌比她幸运的人。

哪怕那份幸运仅仅代表着，对方的苦难稍逊于她。

使者表示，自己正喜欢苏虹这一点。

他不是那些天真的巢城居民，看得清苏虹表象下的消极与残忍——正适合利用来吸纳更多的介质，帮助他们取得钥匙。

在暴力与压抑中长大的小孩，以别人的苦难为自己的镇痛剂，满身疮痂反而更能嗅出别人伤口的小怪物。

对自己也足够狠。

如果不是她的抗性天赋很平庸，真想让她成为自己一方的成员啊。

使者眯起眼。

原本因为苏虹的年纪太小，选择她做最初的信徒时，他还犹疑过的。

现在看来，所有来到301的使者里，没有谁比他更成功了。

他高兴地站起来走来走去，而后蹲下身，轻轻抚摸着角落的石匣。

等到另外几名使者的目标完成，他就可以行动了。

拿到钥匙便能出航，而这一次，他们终于有了「羊倌」。

殷怜寿打了个喷嚏。

在码头吹了太久的风，她的衣服穿薄了。

宁渊不知从哪里拎来一张披肩毯递给她，“等下就走了。”

新船的下水仪式很成功，船组人员已就位，将船停进了预定的码头泊位里。

一会儿还有聚餐。

殷怜寿裹紧毯子，“谢谢，没想到风这么凉。”

“你最好再抹点唇膏。”宁渊看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润唇膏，“需要吗？”

殷怜寿正觉得嘴巴紧绷，很不舒服，“那我不客气了，多谢。”

穿越后的这张脸不像她前世那样饱经风霜，还较为脆弱，被海风吹打了一中午，有些发红。

宁渊伸手摸摸她的脸，走到一边去和宁知晚打了声招呼，便回来拉着她的手离开。

“做什么？”殷怜寿问，“这边不是还没结束？”

“去屋子里待一会儿。”宁渊答，“风吹后有可能发炎的。”

殷怜寿倒也没有吃苦的爱好，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

她们进了码头边的一间库房，能在门口的缝隙里看见真理号的侧舷。

风被挡住，殷怜寿果然感觉皮肤不那么难受了。

她转过身四处看，“这里的物资是打算运到客轮上的吗？”

库房里无人作业，没有开灯，漏进来的一点自然光只够照亮不甚清晰的部分视野。

“这里是餐具，这边是清洁用品……”殷怜寿凑近去看箱子上的标签，“咦，这是什么？”

一只造型相当古旧的箱子摆在角落，她一伸手，盖子里像有机关，突然升起来。

“这个我可没有动啊。”她心虚道，一手扶上箱盖准备把它关好，却又随着身体前倾的动作，好奇地低头察看。

“这是……工艺品吗？”她不确定地问。

“什么？”宁渊走过来。

箱子里各种各样的饰品、雕像、泥板，刻着相似的图案，模糊而又污秽，静静地望着她们。

“好眼熟……”宁渊喃喃，不自觉地拿起了一片泥板，太阳穴附近的血管鼓胀，脑子里一片混乱，却也没能分辨出那是绘画还是文字。

“还是放回去吧。”殷怜寿夺过那小玩意，放回箱子里，“弄坏了会很麻烦。”

和她的动作一道发生的，是突然有人闯进了仓库中。

殷怜寿迅速地盖严了箱子，所幸没发出太大声音。

她们从角落里走出去，看见神色略有几分焦急的齐雨。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凑近道：“有污染发生，需要二位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