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雪与许钰的展览被撤掉了。
踏着比之前更冷清的气氛离开美术馆,殷怜寿抬手拒绝了门口女孩递来的传单。
确实如宁渊所说,巢城的媒体只对她维持了短暂几天的高度关注,她最近低调行事,已经几乎习惯了偶有注目的新生活。
她身边的世界变得有些奇怪:突然间疏远了的人、谄谀逢迎的人、十分自来熟地试图吸引她注意的人,人们将她包围又将她抛下,她和外界的相处从未这样别扭过。
宁渊告诉她,就好像海底的动物们偶尔从自己藏身的沙丘中游出来时,总会扬起泥沙,她只需等着时间让那些泛起的杂质沉淀就好。
可殷怜寿当然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困扰的事情,正是自己越来越把宁渊的话放在心上。
正因如此,这片本不属于她的大海,让她觉得越来越像一处真正的家。
她开始试图维护这里。
但是,巢城议会的专业科员也一筹莫展的事件,她能找到什么办法呢?
殷怜寿叹口气,双手插兜,无奈地离开。
“哎呀,真巧,又见面了。”
殷怜寿转头,田泰平手里抱着文件夹,正惊喜地和她打招呼。
“当时在公路休息区,我就知道你们不是一般人。但真没想到,你们居然是那个宁知晚的孩子!”
“是吗。”殷怜寿点点头,有些冷漠。
她讨厌自己的存在被定义为某人的孩子,因为那是宁知晚刻意塑造的结果,而她在公关宣传里成为一个与宁氏航运相关的符号,连与她相处过的人也忘记她原本是谁。
田泰平捏着衣角,热切地看着她,口中嗫嚅,想说些套近乎的话,却又不得其法。
殷怜寿有一丝不忍,她无法站在制高点上轻视这些试图讨好她的人。
人类有时会被物质的困窘遮住双眼,把那些看起来高过自己的人当作可以攀缘的绳梯。
而有求于人的时候,没有谁的姿态是清高的,包括她自己。
说到底,是宁知晚的财富给她镀了金身,才让她有了高高在上的机会俯瞰他人。
她把话题扯开,“心理讲师的工作怎么还要来美术馆这边?”
“哦哦。”田泰平想起自己的工作,心态平和了一些,向她展示手中的文件夹,“最近要参加一个有关艺术心理学的学术交流会,我对这个方向了解不多,来这里查查资料。”
“那很不错啊。”殷怜寿点点头。
“那,我告辞了。”田泰平看着她,一步三回头。
最后殷怜寿妥协,在自己的智能组里加上了他的联系方式。
——这不是个好主意。
早晨五点钟被信息吵醒,殷怜寿遮了遮眼睛,点开智能组。
“早上好,宁小姐!今天学院里的风景非常美丽!我马上就要出发去学术交流了!”
另有两张图片,一张是在清晨阳光下被拍虚了的教学楼,另一张是田泰平的自拍。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殷怜寿坐起来,拥着被子垂着头,气笑了。
忍了几天这人的短信轰炸,她的耐心终于在“宁小姐”的称呼中消失殆尽,把对方拖进黑名单。
想了想,觉得太冷酷,就又改成了免打扰。
真·宁小姐宁渊起床的时候,看到她在划船机上锻炼。
“你最近很自律嘛?”
不,自律的另有其人。
殷怜寿嘴巴发苦,一阵心酸。
“萍姨我们今天不回家了,你可以休息一天。”早餐时间,宁渊道。
“好。”林萍擦擦手,高兴地应道。
看着林萍返回自己的房间,殷怜寿问:“觉不觉得萍姨最近有活力了许多?”
“好像吧。”宁渊皱着眉头吐出一块姜皮,“我倒是觉得她做饭敷衍了许多。”
“好吧,是有点。她可能是有什么私事,心不在焉。”殷怜寿夹起的肉片连在一起,没有切断。
她观察了一会儿,犹疑地放进嘴巴里。
味道还成,只是有失水准。
宁渊耸耸肩,“那就希望她能早点处理完。”
她擦净嘴巴,放下餐具,“我去准备了,你也稍微快一点,司机马上就到。”
“知道啦。”殷怜寿加快速度,把自己面前的饭菜吃干净。
她们今天要前往06子镇。
宁知晚的计划开展顺利,不仅拿到了巢城议会批予的出航许可,还争取到了巢城能源的试航合作。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天就是新船下水的日子,作为宁氏航运的继承人,殷怜寿和宁渊自然不可缺席。
汽车载着她们驶过30106号公路,还未进入子镇,就能在远处看见气势煊赫的大型港口。
殷怜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
“下水仪式要中午才开始,我们可以先在里面逛一逛。”宁渊笑道,“我请了洪胜和陈家怡来。”
殷怜寿惊喜地看向她。
所有的景观都一样,看着近,跑起来远。
06子镇虽名为镇,不比中心城小,因为与港口相邻,这里还有大量的加工厂与企业仓库,在鳞次栉比的建筑中穿行而过,殷怜寿看得都快眼花时,港口才出现在眼前。
洪胜那辆霸气的越野车横在眼前,陈家怡从副驾驶探出头来,大声笑道:“好久不见啊,小老板和小老板二号!”
听到熟悉的称呼,殷怜寿有些无奈,又有些高兴。
她们让司机自行离开,仪式后来接,随即坐上了洪胜的后排座位。
“载着我们绕港区道路行驶就好。”宁渊道,“她没来过这里,先随便看一看。”
洪胜轻笑一声,发动汽车,“前几天在新闻里看到你们,小陈还说你们变化很大。”
“咦?难道不大吗?”殷怜寿奇道。
“根本完全没变。”陈家怡点头,“尤其是你啊小老板二号,还是很像小孩子。”
完全没理由被你这个娃娃脸这样说!殷怜寿鼓起脸,趴在车窗上观察外面的集装箱码头。
她们的时间终究很短,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大致的港口外观,洪胜便把她们载到了新船附近。
“下次再来时,我带你到船上看看。”宁渊看着殷怜寿依依不舍的样子,有点好笑。
“我也会来陪你的!”陈家怡敬了个傻乎乎的礼,惹得殷怜寿发笑。
下水仪式的现场简陋了一些,来的人却不少。宁氏航运的高层不必说,其余的宾客四散站着,观察着客轮。
船坞里还没有注水,起重机都收起了操纵臂,像沉默的巨人一样站着。
如发丝般的彩带悬挂在船舷上飘拂,殷怜寿看着船首绘制的巨型图案,觉得很有压迫感。
“为什么是一只眼睛?”殷怜寿悄悄问。
很有几何美的独眼,因为过于完美,显得不符合认知,好像轮船真的长出了眼睛似的。
“不知道。”宁渊也悄悄靠近她,回答道。
宁知晚把她们唤到身旁,和蔼地问道:“想试试掷瓶礼吗?”
宁渊无所谓,殷怜寿倒是跃跃欲试。
想起方才陈家怡的评价,宁渊咬咬嘴唇,忍住了笑意。
齐雨走过来:“已经准备好了。”
宁知晚点点头,指向殷怜寿:“一会儿香槟交给她就好。”
一旁的鼓乐队开始了演奏,客人们随着指示涌入固定的看台,宁知晚站到中央致辞。而后走到剪彩处,微笑着拿起匕首,割断了仪式中象征用的彩带。
她们还很高调地安排了礼花,空气中腾起彩色的烟雾,香槟被绳子吊悬着,殷怜寿拿在手中,用力向船头掷去,泡沫迸出,这一幕被摄像机忠实转播到大屏幕上,宾客台上响起了掌声。
干船坞开始注水,殷怜寿和大家一起鼓掌,兴奋地看着巨大的客轮被海水渐渐托起。
随着水位上升,她们退回到了宾客所在的看台处。
客轮名为“真理号”。
人群中有几位看上去比宁知晚还要振奋,有个瘦弱的老男人扶着前排的椅子,看着真理号流下了泪水。
他眼里有深深的渴望,好像快要按捺不住自己,恨不能立刻登船。
在他身边搀扶着他的人殷怜寿还记得,宁知晚亲自迎接的客人中最年轻的一个,来自另一家航运公司的南清瑶。她说她父母身体不适,耽搁在路上,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她父亲看起来几乎油尽灯枯了。
宁知晚走过去安抚他的情绪,场地太乱,声音嘈杂巨大,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真理号鸣响了船笛,殷怜寿便转回了头,继续看着漂亮的客轮。
“不要着急,爸爸。”南清瑶轻拍着南林的后背,安慰道,“我们马上就能出海了。”
“钥匙……”南林看向走过来的宁知晚,艰难道。
宁知晚扶着对方坐下,“我们不能失败,遗迹开启的机会过于难得,再等几天就好。”
南林枯槁的手握住了宁知晚的手腕,“神会给我时间的,对吧?”
“当然。”宁知晚温柔地笑着,回握对方的手,“不然,我们是如何走到这里的呢?”
南林安心地笑了,“祂会垂怜我们。”
远在综合学院的「使者」抬起头,望向楼上。
机会,就要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