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萍那天出门之后,变得沉默了很多。
拉开餐厅的椅子,殷怜寿掀开餐盖,食物还腾腾冒着热气,林萍却不见人影。
宁渊换好衣服走过来,“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萍姨最近神神秘秘的?”她问。
“人有自己的秘密很正常,”宁渊盛一碗汤,顺便帮殷怜寿也盛好,“她又没有影响自己的工作。”
殷怜寿差点被呛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觉得她整天魂不守舍的吗?”
宁渊叹气,“她是成年人,而且比我们年长许多。你过分关切,说不定反而给她造成困扰。”
“……我知道啦。”殷怜寿道,“只是担心而已。”
最近,家里和学院的课程排满了她的日程表,她自己也正焦头烂额,被劝说后,也就停止了好奇。
她不知道,保姆间的房门后,此刻并没有人在。
又是家庭教师的预约和专业课挨在一起的一天,殷怜寿拔了车钥匙,往教学楼里疯跑。
按说她经历这一阵子“贵族”教育,多少应该培养出一些淡定气质来,但目前看来,她一如既往动如雷霆,跑起来浑似食堂抢饭。
又撞了人。
苏虹怀疑地瞪着她,似乎是在分辨她是不是故意的。
殷怜寿自己都觉得巧,但就快上课了,她只能把地上撞掉的东西收一收,还给苏虹,“对不起对不起,有需要赔偿的下课来找我就是,赶不及了。”
走廊里只她们二人,这也能撞上。殷怜寿踩点进入教室,暗道孽缘。
从13号巢城开始就是。
不过,是苏虹碰到她比较倒霉。殷怜寿摸摸鼻子,对方遭遇污染的时候,自己给她套拘束的动作可不轻呢。
……一会儿去买点礼物,更真诚地道个歉吧。
苏虹在学院里蛮有名的。
和她这种比较常见的大龄学生不同,苏虹不过十四岁,在学院修生物医学方向,已经有望进入专门的研究室进修,是巢城如今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
能从污染遭遇中恢复,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殷怜寿在本子上落下笔记,断水的笔尖留下一道丑陋的凹痕。
她晃晃手中的笔,长叹一口气:下次走路时也要注意交通安全了。
不过,她从苏虹怀中撞落的是什么东西来着?殷怜寿皱着眉回忆。
好像是,一本小册子。
漆黑封皮,中心处,一点鲜红色装饰。
下课后她往外走,随便逮住一眼熟同学,“你好,请问你知道苏虹在哪里吗?”
对方迷茫地看着她,似乎正艰难搜索眼前这人的身份,当然搜索失败,“她最近都在东区外面的书店自习吧——不过,你到底是谁啊?”
殷怜寿微微一笑,撒丫子就跑。
她来到西南校区的餐厅,打量着琳琅满目的招牌。
打包小蛋糕总不会出错。她想。哄小孩圣品。
拎着一袋子漂亮盒子离开,殷怜寿没忘给自己和宁渊也带上几份。
去道歉,总不好给一半拿一半,她决定先转道把自己那一份存到寄放处。
她又在前台的机器上输了一次“周清雪”的名字全拼,仍旧没有响应。
或许是被忘记了。毕竟那把伞确实坏得很厉害。
她拎着给苏虹的那份蛋糕离开。
从这里到东区,不能靠走的。殷怜寿启动自己的车子,沿着学院的林荫路惬意行驶。
东区依山,越往深处越是林木茂盛。殷怜寿远远看见书店的大门,寻了一个角落将车停下。
拔下钥匙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林萍那标志性的盘发实在好认。
殷怜寿看着那道身影走进书店,拎着蛋糕,有点进退两难。
她虽然怀有关心,却也无意窥视别人的个人生活。
不过,既然目的是给苏虹道歉,就要有始有终。
巧合遇见,也没什么的吧。
书店里放着静谧的音乐,有个人怡然坐在柜台后,正专注地阅读手里的书籍。
一看就是老板。
殷怜寿往里面走了走,书店里还专门准备了独立的学习桌椅给学院学生,但人并不多,毕竟,基于巢城的教育模式和学院的规模,图书馆和宿舍的空间已经足够大了。
她没有看到苏虹。
也没看到刚刚走进来的林萍。
望了一眼立着闲人止步牌子的阶梯,她走向柜台。
“请问,你知道一位叫苏虹的学生吗?”
对方抬起头来,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他的长发从肩头滑下,面容干净素雅,分辨不出性别。
殷怜寿举起手上的蛋糕,“我今天不小心撞到她,想要道歉——听说她在这里。”
店主笑了,声音低哑,“她在主持楼上的互助会。”
殷怜寿疑惑了。
“学院里有一个名为‘被留下的人‘的艺术展,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店主道,“污染者遗属们聚集在这里,互相安慰、彼此救赎——唔,算是定向的读书交流会吧。”
“啊,哦,那我还是不打扰了。”殷怜寿不好意思道,她感觉自己好像窥探到了别人的隐私。
“我可以把蛋糕寄存在你这里吗?”她问,“请帮我转交给苏虹。”
店主笑笑,“当然可以。留个便笺吧,不然,她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殷怜寿握着对方随手递过来的钢笔,在同样是友情赠送的笺纸上落笔。
手指压着精致的纹理,她不仅感叹:敢在这个时代开书店的,果然很有钱。
为表谢意,她挑了本书买走,最后望一望楼梯上层,暗自决定就当作没看到林萍来这里。
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树影下,片刻后,车辆驶离。
店主噙着一丝笑意看着殷怜寿离开,而后又将注意力放回书页里。
楼上,苏虹端坐在主位,看着身畔的人局促不安地彼此交谈。
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学生、老师、普通职员、公司高管、家政工……
污染何其公平。
这里的新人们还没有跨过心中的恐惧,尤其是新来的那个。
她瞥了林萍一眼。
污染区的幸存者,即使在他们之中也显得特殊,林萍对污染的恐惧和抗拒太强烈了。
要让她明白那是神迹,还要废些力气。
新人们还在彼此熟悉的阶段,不需要她多言。
苏虹放松肩背,轻轻地靠在椅背上。
她总是过于紧绷。一种幼年起便培养起的习惯。
无数次无数次,她拦在妈妈身前,对那个男人大吼:“不可以打我妈!”
她习惯于绷紧肌肉,打起精神。
为什么那个男的不怕污染?苏虹从很小时就感到迷惑,他好像一点都不怕暴力对待下,会有某一天,污染生长在妈妈身上。
可她怕得很。所以她无数次劝妈妈,只要提供伤情鉴定,巢城议会绝对能够来介入调查,把爸爸带走的。
妈妈却对着她露出隐忍的表情:“那爸爸会被捉走服刑役的,你忍心吗?“
有什么不忍的呢?妈妈。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就那样扭曲地活着。酒精、秽语、暴力。
污染始终没有来。
她开始祈祷污染的降临。
——就如妈妈所愿吧,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污染过后,痛苦便可以不复存焉。
那一天来得很不体面。苏虹半闭着眼睛回忆。
她那一向肆无忌惮的父亲逃跑了。
多么奇怪。无数次他挥起拳头,都不曾犹豫过。
可是那一天,妈妈像往常一样站在灶台边,整张脸融化掉,落进炒锅里。
父亲吓得屁滚尿流,冲出房间去求救。
妈妈变成了一小堆黑色的灰尘。
她学了许多东西,无法从那一堆尘土上重新找回妈妈。
况且,就连那些最后的灰痕,也早被巢城议会处理干净了。
苏虹当时原本想放任自己被污染,可是父亲安然无恙,就少了一个人呢。
让他见识一些小小的神迹,原本是想让他也到达彼岸。
可他的胆子居然那么小,直接把自己吓死了。
妈妈恐怕会生气……
但没关系,自己会与她团圆。
苏虹的嘴角牵起微笑,还属于孩子的脸上,是神明一般的平静安宁。
周围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林萍捂着自己的心口,着迷地观想着苏虹脸上的神情。
她需要的就是那份宁静,需要一个能让内心痛楚缓解的法门。
“很简单的道理,”苏虹开口道,“如果污染与普通人的关系是一条不可逆的单行道,我们唤不回彼岸的人,就让自己过去。”
“但是,我们不能忘记自己是谁。因为我们还要找到彼岸的人才行。”
“你说的,是污染吧?”有人怯怯道,“这不是很危险吗?而且会失去理智,沦为怪物。”
“所以我们才在这里。”苏虹双手交叠于脖颈下方,锁骨下的吊坠硌在她手心里,让她露出依恋的神色,“神会帮助我们。”
“在祂的国度里,我们将找回失落的家人,获得永恒的喜乐。”
林萍一阵恍惚,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阻止她做更深的思考,耳朵里沙沙作响,却如此温和静谧,好像睡眠前听过的白噪声。
她的灵魂要求她相信。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将手交叠于颈下,前所未有的幸福喜悦占满了他们的心灵。
苏虹膝头的黑色手册隐现波动。
楼下的店主翻过一页书,眼眸突然弯起,仿佛被内容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