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林萍已把午饭备好。

“回到家里就有饭吃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殷怜寿吸吸鼻子，“辛苦萍姨，你用过饭了吗？”

林萍笑笑，“还没有。我想出趟门。跟你们请个假。”

“这点小事不用特意申请的。”宁渊回到，“您平常也要出门负责采买，我们不会要求您一直呆在家里。”

“那就多谢了。”林萍点点头，“今天房间内的清洁已经做完，等你们用完饭我再走。”

殷怜寿看了看桌面上丰盛的菜肴：“您着急的话，直接出门便是。我们用过的餐具可以自己收拾。”

林萍看了眼时间，犹疑道：“……可以吗？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当然。”宁渊点头，“需要报销车费吗？”

“不用不用。”林萍摆手，“……很近的。”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外套，直接从后面的通道离开了。

餐厅里，殷怜寿放下智能组。

她刚才发挥巢城好居民美德，向议会提交信息，表示湾区某心理咨询室存在疑似污染的迹象。

虽然估计还是查不出什么，但能给宁知晚找点麻烦也不错。

她叉起肉排放进嘴里。胡椒香气和鲜美肉汁一同在舌尖绽放，让她忍不住愉快地弯起了眼眸。

林萍穿了身深色的裙装，头发一如既往盘得整整齐齐。

行走在综合学院里的人行道上，她几乎感觉自己是在发神经。

作为保姆的工作很忙，偶尔出门也是去市场和商店，忙完雇主家的工作后，自己的时间几乎都用来坐在房间里发呆。

她这一次的工作，还能留出一点阅读和放松的时间，其实是比以前要好的。

可是那两个孩子那么年轻，鲜活得让她痛苦。

甚至，她本不想接下这份报酬优渥的工作，但她需要稳定的收入。

她还有劳动能力，不能完全依赖巢城的补贴，疗养院那边，还要她寄钱。

这样的自己竟然还跑到学院里来。

身旁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走过，林萍抿住嘴巴，神色生硬得有些冷漠。

如果，她的小孩还活着——

在面对着身边的年轻生命之时，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中那个巨大空洞吹起的狂风，像一道永不止歇的哀号，从记忆深处的那座巢城里鸣响。

林萍想要转身逃离，但她伸手攥住了包里的那张海报，加快了脚步。

……她需要同类。是谁都好。

美术馆里人影寥落。

一位看起来儒雅温和的中年男子站在近出口处，为难地看着拉住他的年轻学生。

“这个展览根本就没有人来看的呀，老师。”女生抱怨道，“我男朋友真的很希望能有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你看过他的画吗？他的作品不该蒙尘。”

赵一明礼貌而为难地笑着：“美术馆的使用权是需要预约和批准的……上一位同学的使用期还没有结束。”

“那两个人究竟哪里去了？”女生不高兴地从背包里掏出一叠影印的画作，“无论如何，你先看一下我男朋友的作品。我去找她们，让她们把美术馆的使用权提前让出来。”

手里那一叠纸变得像烫手山芋一样，赵一明差点维持不住表情：“……等等，不用。如果那两位同学迟迟不出现，我便把场馆提前批准给你们。”

“真的？”

女生穿着背带裤，裤脚挽起着，她一直在男朋友的画室里帮他打下手。

她没想到自己真能帮上他的忙，脸上绽开笑容。

赵一明哪敢说不，如果这学生真去找那两人，遭殃的可是他。

时间还未到。他需要更加谨慎才行。

“当然。”他勉强微笑，“是她们太不像话了，对自己的展览一点都不在意。”

“就是！”女生神采飞扬，“不在乎自己作品的艺术家不配被看见。我家宝宝才算是真正的创作者。”

情侣间的爱称脱口而出，女生羞赧又高兴地遮了遮脸，告别道：“老师那我明天再来看看。”

如果真的在乎自己的作品，来这里求我的就不是你了……

赵一明低头打量一眼手里的影印件，发现几处眼熟的细节。

他为了来学院工作，读过艺术史的课程，还浏览过一些前巢城时期的资料——虽然很多资料损毁于污染降临时的世界级服务器崩溃，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保存了下来。没能保存下来的一部分，基本也能在私人存储器里找到痕迹。只是许多人不愿将之提供给巢城官方，而是用以进行虚拟商品的线上交易。

那些东西如今越来越便宜了，不知倒了几手之后，再稀有的资料也已经在巢城网络上传播开来。

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真会花大价钱买一些标题是“仅此一份”的文件。

明目张胆照搬，还以为自己做的事无人知晓。

喜欢走捷径的年轻孩子，放任虚荣将自己吞没。

如果巢城内部都是这种人——

那就实在是再好不过了。赵一明看着女生雀跃离开的背影，欣慰地微笑。

他们的行动会很轻松。

原来的那两个小孩倒是有些天分，可惜在这个时代，天分离污染太近。

过分的敏锐会将人引导向疯狂和死亡，真正的艺术家无法在群星的注目下保持理智。

其实，如果不是那家伙饿了，说不定能直接吸纳进两个资质不错的成员呢。他遗憾地想着，浑然忘记自己也是刽子手之一。

“请问，这场展览的创作者是谁？”

赵一明循声望去，已显老态的女人站在美术馆入口，拘谨地指向周清雪和许钰的展厅。

他调整好笑容迎上去，“是我们学院艺术系的两名优秀学生。您对这个艺术展有兴趣吗？呵，我很少见巢城居民特意来观赏学生的作品呢。”

林萍怔怔望着墙壁与架子上的作品，眼睛发胀发酸，“我能认识这两个孩子吗？”

见鬼——

赵一明眉宇间掠过阴霾。怎么突然之间，好像全世界都要找那两个学生？

“恐怕不行。”他温和地笑笑，“学院方要保护学生的社交自由，而且，我最近也没见到过她们。”

“艺术系的小孩，您懂的。”他耸耸肩，“不知道跑哪里去找灵感了吧。”

林萍萧索地站在原地，倾诉欲前所未有地高涨，她真想不管不顾地发泄一番，可安静的美术馆显然不是一个好地方。

她艰难地道谢，再艰难地往回走。

赵一明垂手站着，本要将事情就此揭过，一阵不妙的感觉却突然袭击了他。

现在可不是你出来的时候！他及时制止，冷汗浸满额头。

“等一下，女士。”他狼狈地唤道，“请问你住这附近吗？您的家人——”

林萍回过头，差一点想要问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愿不愿意听她说话。

但独立生活多年，随着年岁培养起的一点直觉制止了她，她便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住在雇主家里。”

赵一明勉强点了点头，“是我冒昧。不打扰您了，再见。”

林萍没有心情探究别人的异状，她揣着满腹苦闷转身就走。

“听见了吗？”林萍转身后，赵一明咬着牙用气声道，“这个不可以吃。有社会关系的人会给我们惹来麻烦。”

对方并不打算体谅他。

指尖上一阵刺痛，赵一明扭曲着脸孔将手收进袖子里，避免别人看到——

他的指甲全部翻过来了。

去死吧……他在内心里咒骂着。

必须要联络一下「教官」了，这玩意根本控制不住！

林萍漫无目的地走。

生机勃勃的学院在她眼里也显得凄凉，她能很轻易地想象出眼前这一切被污染吞噬过后的样子。

为什么疯掉的人是丈夫不是自己？她根本无法承受这份清醒带来的苦楚，已然行走在崩溃边缘。

能有谁和她说说话？谅解她，同情她，拯救她？

林萍在一个花坛边矮下身子，紧紧抱住自己的腿，想要哭，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她咬着两腮的肉深深呼吸：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自己还要挣钱，丈夫在疗养院的开销还要她支付，在回到住处之前，她要冷静下来。

她一定能捱过去的，她已经捱了这么久了。

“相信我……你的家人并非死去，他们只是消逝在污染里。”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道，“我们的使命就是追随他们的身影，直到彼此团聚的那一天。”

林萍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她站起身来。

花坛后，一个年纪似乎很小的女孩正握着同伴的手沉稳讲述，神情平静而淡然。

“我们要去追随他们的路，因为他们已无法折返到现世之中。”

“当世界的真相被你我窥见的时候，完满的团圆将会降临。”

女孩抬起眼，和笔直站着的林萍视线相交。

“这是神的慈恩。”女孩缓缓道。

救命稻草在眼前时，人没有余力分辨那是不是一颗只有包装美丽的厄运糖果。

于是林萍向前一步。

女孩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流露出哀伤的神情。

“我看见你是我们的一员……到这里来吧，你将与心中之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