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怜寿躲在树叶里,没出声。
她所在的位置比较高,能看见稍远处,巢城议会污染监测部的王梓薇四处张望着,像在找人。
眼下这情景,藏在树上的自己简直可疑得要命。
而且看起来不太聪明……她把手里的几枚果子果子揣到口袋里,倚着树干,一动不动。
王梓薇很头痛。她负责的事件停滞不前,综合学院诡异自杀的那具尸体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处理时限,死者家属却完全不愿意配合她调查。
吴玉珍老前辈特意申请了不销毁而留下来的那幅画,表现出了惊人的危险性。
她们请高抗性天赋的同事负责临摹,可就连复刻品也表现出了提升污染度的特征,只是作用减弱了。
她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将异常记录提交到议会高层,但不知为何,并未引起重视。
似乎上面的意思是,那只是低抗性的普通居民神经过敏的结果,他身体的污染度偏低,只是因为他遭遇的生长型污染转移到了他的画作上。
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完全无法说服王梓薇,她不得不继续出来寻找更多证据。
可死者的女儿一直躲着她。她查看过这家人一些过往的记录,并非不能理解苏虹的冷漠。可眼下,苏虹的证词无疑十分重要,可能会带来崭新的线索。
说起来,死者的同事倒是配合得很,可惜他只有话比较多,没能提供任何一点有用的信息。
昨天下过雨,早晨时天气还偏凉,现下太阳越升越高,王梓薇脱下骑车时穿的防风夹克挂在臂弯里,再次环顾四周,仍然没发现苏虹的身影。
看来是跟丢了。她叹口气,决定先找地方买瓶水喝。
苏虹躲在树后,却并不关注王梓薇的动向。
其实,就算被那个巢城议会的科员逮到也没什么,她只是嫌麻烦罢了。
让她保持沉默的不是痛苦或恐惧之类的软弱情绪,而是仇恨。
可他居然这么轻易地死了。
苏虹脸上浮现遗憾的表情,捏住一块凸起的树皮,发力撕下,树汁缓缓沁出来,眼泪一样。
真希望那个男人曾经哭过。他被无法直视的那份恐惧吞噬的时候,能想起来那一天吗?
妈妈离开的那一天。
殷怜寿气都不敢出。
苏虹那张还很稚气的脸上遍布着不符合她年纪的凶狠,竟然还虐树。
可没一会儿,她又抚摸着树干上的伤痕,低头落下了眼泪。
她哭得很伤心,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嘴角抿得平直,泪水像洪水决堤一样往外涌。
她看起来年纪太小了,好像和自己失去母亲那一年差不多大。殷怜寿几乎想要下去安慰她。
苏虹哭着哭着,从衣领中掏出了一枚吊坠,她紧攥着那吊坠,把脑袋靠在树干上,喃喃念着什么。
因她低着头,露出来一段脖颈。
青天白日里,殷怜寿躲在重重树影间,莫名有一种被注目的感觉。
她僵在树上。
底下的苏虹将吊坠塞回原处,拭去泪水,拍拍脸颊,面色如常地离开了。
她离开的方向上,王梓薇科员正叉着腰喝水。
殷怜寿当然不会出声提醒,她缓慢地挪动自己的身体,疑惑地捕捉那一丝熟悉的不安感。
初到宁宅的那个晚上,她曾在项亭背后,萌生过相似的感觉。
只是苏虹带给她的这一遭要微弱得多。
这个小孩身上也有秘密吗?还是她的错觉?
殷怜寿看着苏虹的身影渐远,从树上跳下来,停在高处视野的最后一秒,她看见王梓薇甩开水瓶,跑着去捉苏虹。
祝她成功吧。
殷怜寿拍拍裤子,走回美术馆。
宁渊开的那辆白色车子停在显眼处,有一对小情侣正扶着后视镜自拍。
殷怜寿放慢步子,没去打扰,等两人离开后,才又快走两步,钻进副驾驶。
车里的冷气打得很足,宁渊斜过来的眼风还要更冷。
“我没迟到吧?”殷怜寿拉过安全带,“还没到中午呢。”
“你为什么不直接走过来?”宁渊瞪着她,“我在车里,都没有地方躲。”
殷怜寿想起拍照那两人穿的情侣款紧身裤子,惊觉宁渊在车里看到的景象大概不会太美妙。
“他们看起来挺开心的……”殷怜寿心虚,转移话题,“我们还是快点去心理医师那里。你说过的,不能放他鸽子。”
这话显然不能让宁渊释怀,她被赶到驾驶位上,宁渊关上后门时发出“砰”的一声。
后脑勺要被瞪穿了啊。殷怜寿发动汽车,中央后视镜里,宁渊的眼神像只被人类舔了毛的猫。
——当天某位男生在巢城网络发表博文,“好天气,载女朋友出来兜风。”
并附自拍一张。
评论有人提问说驾驶位的女生侧脸是不是在闹鬼。博文立刻被删除,三分钟后,车窗涂黑的新版本重新发送。
这回,一个评论都没有了。
“那位医师是宁老板的朋友?”
目的地位于301中心城最为繁华的海湾,路上车辆的密度直线上升,殷怜寿点刹车点到心烦。
“不是……”宁渊后悔坐到后面了。午休时间,在中心城湾区乘车如坐摇摇椅,她有点晕车。
把车窗降下一线,窗外的空气污浊炙热,她屏住呼吸,再次将窗关上了。
“她瞧不起那个人。”宁渊闭上眼,揉着额头,“他不是个优秀的心理医师,只会讲些漂亮流畅的术语,态度里的傲慢藏都藏不住,是个肤浅家伙。”
“这不合理吧?”殷怜寿诧异地抬眼。
“虽然瞧不起,但她信任那个人。”宁渊道,“懂了吗?”
前面的车辆慢悠悠地前进了一小段,殷怜寿轻踩油门,跟着往前,“宁老板怎么会找这么没有格调的手下?”
“或许——是怕我看不出来。”宁渊把脸偏向车窗,半晌才答道。
在耐心耗尽之前,她们终于驶出车流,进入了地下车库里。
直达电梯进入后自动上升,殷怜寿看着楼层数字跳动,凭空生出穿越之感。
门开了。
空气中香气扑鼻——并不是香薰味道,而是小茶壶里沸腾着的几枚花茶,氤氲出的温润香味。
视线跟随鼻尖嗅觉穿过走廊,看上去就很柔软的驼色地毯铺到一双素白单鞋下,鞋子的主人端起茶壶,将清亮茶汤倾倒进瓷杯里。
她抬起头,“你们到啦?茶刚煮好,还请稍等。”
殷怜寿缓缓转头,卖力地用脸部肌肉无声询问:“不应该是个男的吗?”
宁渊同样很吃惊:“张志理医生不在吗?”
女人托着茶盘走到休息室里,将茶具摆好。
“你们着急吗?”她问,“来喝点茶吧。”
她们站着没动,女人便又笑道:“张志理医生离开301了,走得似乎很急。我正好想来到这里开间诊所,便接手了这间心理咨询室。”
“别担心,宁知晚女士确认过我的专业能力了——这是我的名片。”
“很高兴见到你们。”
那是份古典的纸质名片,纸纹触感美妙。殷怜寿低头读取正中央的名字:花信。
她看不出来对方的年纪。很奇怪,按理说体态、皮肤等外在特征,总有一样能揭示人的真实年龄,花信却像跳脱在时间之外,有一种非人之感。
“妈妈还把我当小孩耍弄吗?”宁渊问。
“别不高兴,孩子。”花信走过来,很有分寸地保持着舒适的距离,“我们只是怕你走上歧路,”
“你承认自己是她新找来的传声筒?”
“不。”花信浅笑,“我是不请自来的人——宁知晚并不十分喜欢我来着。”
“我也不会做什么传声筒,”她望着宁渊,“你说的话会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花信无比诚实。
可宁渊只将这当作一种用于对谈前赢得信任的话术。
“真不想继续陪你们玩。”宁渊闭眼。
“没关系,”花信毫不介意,“这不是还有另一位吗?让她先来便是。”
殷怜寿发现,凡是和宁知晚扯上关系的人,都很有奉宁渊为明珠、视自己为超市小票赠品的态度。
但鉴于这帮家伙的古怪模样,她毫不羡慕宁渊,反而有一丝同情。
“真不能跑吗?”
当着花信的面做口型传讯无疑是一种掩耳盗铃的行为,但她希望向宁渊传达一个信息: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就没必要留在这里。
“不用。”宁渊生硬道,演都不演,“走个过场罢了,不必说真心话。”
即便这样,花信仍然笑吟吟的,当先一步推开咨询室的门,“真的不先喝杯茶吗?我也给你准备了的,殷小姐。”
殷怜寿上战场似的,雄赳赳气昂昂走进咨询室内部。
这里的光线比外间更暗,也更柔和。太阳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细碎洒落,环形的布艺沙发将她包围在中央。
这房间的气质,就像是一个窝在家中的慵懒午后。
放松、安全。
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
“先来随便聊聊吧,我们需要一点时间增进了解。”花信在她对面坐好,视线与她齐平,“需要精油什么的来放松吗?”
殷怜寿摇摇头,“如果你的客人只打算胡诌,那么会谈还有必要吗?”
“我当然希望你别那么做。”花信与她对视,眼神空灵明澈,“但即便你那样做了,我也无所谓的。”
她将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握成拳拿出来。
花信将那只手递到殷怜寿眼前,轻轻松开。
一枚坠饰垂吊在她指尖,缓缓摆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