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学院里一片寂静。
周清雪猛然惊醒,包围而来的黑暗里,淅沥雨声响在头顶,敞开的透气窗被室内的热气熏着,把水珠滴在她脖颈里。
“好冷……”周清雪迷迷糊糊地裹紧身上的衣服,伸手摸上额头,她的手太凉了,手心的触感下,额头烫得惊人。
“怎么会在休息室睡着?”她懊恼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智能组。
许钰的智能组仍被她留在原处,如果对方看到她留的信息,应该会联系她。
但她置顶的那个聊天框仍没有任何回应,点进许钰的头像,一行小字显示:本设备未检测到持有者。
周清雪失落地叹口气,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夜晚的美术馆暗得过分,她用手紧拢住那把支棱着的坏伞,以防它刮蹭到隐身在阴影里的展品。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被地毯吞没,瘦小的身影融进走廊深处的黑暗里。
学院里,建筑的后门往往无人问津。
几个大垃圾桶并排挨着,要到第二天清晨才会有清洁工来收走。路灯破了一盏,也无人来修。
赵一明原本很满意这份昏暗,他一身黑西装在这里毫不显眼。
但他正俯下身,使劲擦拭着自己的鞋尖,“该死。还没到你闹的时候。”
雨幕下,回应他的是淙淙水流。
“我有什么办法。”他斥骂,声音倒不大,“难道你自己不知道怎么办吗?”
地面冒出一小堆气泡,污水再一次在他鞋面上炸裂开。
“你只能躲在这里。”赵一明咬牙,“这不是我决定的事情。”
吱呀。
……
赵一明缓缓回头,美术馆的后门半开着,从员工通道里走出来的学生面露惶恐。
“赵老师。”
周清雪有些忐忑,手下力道一松,门扉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她勉强笑道:“晚上好。我不小心在美术馆里睡着了,正晕头呢。您还在忙吗?”
她不会问赵一明,他在和谁说话。
本能告诉她,那是危险的问题。
赵一明看起来并不慌张,反而带着古怪的笑意打量着她。
“你们还真是一对好朋友……”
周清雪无力思考他这话的深意,惊骇顺着她脊背向大脑攀沿。
情绪到达临界点的时候,她转身逃跑。
赵一明冷眼看着,脚步分毫未动。
雨水的声音掩盖住了另一些声响。
这学院一隅霎时间燃起火光,又很快暗去。
地面的雨水汇成细流,裹着黑色烟尘汩汩流入下水道中。
赵一明低下头抚平身侧衬衫的皱褶,毫不犹豫地迈过那水流。
世界洁净如新。
——除了落在垃圾桶旁的,一把坏掉的伞。
殷怜寿现在感觉,每天的早餐就是最幸福的时候。
还未上桌,她便忍不住去夹虾饺,宁渊拍开她手,笑骂,“礼仪老师真的会被你气死。”
老老实实地坐到餐椅旁,她招呼道:“萍姨干脆和我们一起吃吧?”
林萍只当是雇主的客气,并不当真。
她倒并非是觉得殷怜寿虚伪。只是以前曾把雇主的客套话当成实在心意,平白遭受羞辱。从那以后她改变心态,面子上和谐便是,私交上,还是和雇主保持好距离。
她靠劳动换钱,仅此而已。
她捧着自己的餐盘笑道,“不用。反正我屋里有桌子。两位小姐吃好。”
殷怜寿小时候跟着妈妈打工做活,很明白大多数情况下,打工人并不想和雇主呆在一块,而是更珍惜自己独处的时间,遂不再勉强。
她一边往嘴巴里塞食物,一边展开昨天从周清雪那里拿来的海报。
“学院里的小展览,你有兴趣吗?”宁渊瞧了一眼道。
“唔,想去看看。”殷怜寿答。
“人就是偶尔会这样吧,”她笑道,“遇见莫名在意的东西。”
宁渊又仔细地看了看海报的设计,什么也没感受到,收回视线,“想去的话就去,只是别忘了今天的约——如果你放他鸽子,妈妈会杀到这里把我们捉回去。”
“太夸张了。”殷怜寿喝一口豆浆,“有什么必要在生日宴前安排心理咨询?难道,她怕我在宴会上发疯,搅和了她的计划?”
宁渊耸肩,“总之,就当作是履行义务。”
她伸手拿过殷怜寿眼前的蟹黄包,得意地挑眉,“好孩子才有奖励。”
殷怜寿作势要抢回自己的蟹黄包,突然发觉林萍还站在厨房那边,怔怔地看着她放到一边的海报出神。
“萍姨?”她唤道,“有什么问题吗?”
林萍踌躇,“就是觉得,那幅画画得可真好……我能看看吗?”
“当然。”殷怜寿怔愣,将海报递过去,“综合学院里面的小展览,您感兴趣的话不妨去参观。地址印在上面了。”
林萍垂首接过去,她鬓角的白发锋利如刀,顷刻间加深了她眼尾本不明显的纹路。
她看起来失魂落魄,转身端着餐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殷怜寿有些莫名,感觉自己不宜打扰,便重新坐下。
桌面上放了餐盘,显得有些局促。林萍没有动筷,而是双手举起了桌上的相框,深深凝视着。
看得越久,她越觉得方才那幅画就是自己内心的具象。
空无一物。
她快习惯于这种生命了,如同在高原呆久了的人,逐渐习惯稀薄的空气。
一会儿还要去收拾餐桌——她放下相框,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吃东西。
可是味同嚼蜡。
很多年了,她时常发作这种症状,食物吃进嘴里,一点滋味也尝不出来。
外面的两位年轻雇主并不是难说话的人。林萍犹疑。
或许晚一点出去收拾也没事。
她翻出自己的智能组——因为要经常干活,她没有使用腕式的。
一串并未保存在通讯录中的号码被她熟练摁出,语音通话的滴滴声让她心慌,她躲进了洗衣房里。
“您好,我是9825号病人的家属。”
……
“对,是。我只是想问,他最近还好吗?”
……
“状态稳定了一点,但还是没有恢复神智的迹象吗。”
……
“我理解。没关系。”
……
“是的,我的收入还算稳定,巢城发放的补助金也很充裕。”
……
“还能怎么样,只有认命。”林萍苦笑,“麻烦你了,多谢。”
终止通话后,她塌下肩膀,不堪重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
片刻后,她重新回到桌前,逼迫自己咽下早饭。
照片里丈夫年轻的脸和她对望,少年不知愁的轻狂样子。
如果有一天,他能恢复正常,自己会说些什么?
林萍一边咀嚼,一边畅想。
……不会是太温情的话。
她大概会问他:你凭什么疯。
美术馆门可罗雀。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总算停了,建筑在阳光下蒸腾起潮湿的味道。
殷怜寿孤身一人静静观赏着作品,情绪有些低沉。
她没有发现周清雪或是其他人的身影。到最后,她决心离开这灯光昏暗的展厅,到外面去晒晒太阳。
物品寄放处距离这里不远。她想起自己那把或许还可以拯救一下的雨伞,转道去寻。
在前台的机器输入“周清雪”三个字的全拼,屏幕显示“并无相应物品”。
是自己来得太早了吗?
她收回手,因为午后的心理医师约见而稍嫌紧迫的上午,突然闲了下来。
在学院里四处闲逛消磨时间,她几乎想去附近的食堂里试试味道。
可惜早上吃太饱。殷怜寿摸摸肚子。
两个年轻人在她身边狂奔过去,口中喊着:“我的作业!”
殷怜寿好奇地看过去,看见不远处的路旁有棵大树,一个小型飞行器撞在树冠上,消失在茂盛枝叶间。
那两个学生外貌迥异,但挂着同一副万念俱灰的表情,仰头看着高大树木。
“需要帮忙吗?”殷怜寿凑过去,在身后握紧拳头,咽下了后半句的“佣金这个数”。
“这树太高了,会有危险。”眼镜妹子拒绝道,“让它在上面挂着吧。”
“可是数据还在上面……”眼镜男抬头望,片刻后沮丧地垂下头,“确实太高,还是算了。”
“问题不大。”殷怜寿已经把袖子和裤脚挽好了,后退两步,凭着一股冲劲猱身登上树干,往上攀了几下,在枝干间站稳。
她向下面招呼:“看吧,很稳的。”
眼镜女生忐忑地望着她,“你小心些!”
殷怜寿往上爬了爬,看见那个小东西的遗骸,又重新爬下去。
“有地方碎掉了,有袋子吗?我把它装起来。”
眼镜女生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她。
拾回了物品,殷怜寿往下爬,树叶缝隙里,两位同学的表情十分紧张,她突然起坏心眼,倒挂在树枝上,把袋子递给他们。
果不其然两声尖叫,声部齐全。
她笑,“检查一下有没有缺少。”
眼镜女生捂着心脏接过,验看一番,“只是外壳有些破损,芯片还完好——真是万幸。”
殷怜寿满意了,翻身坐回树上。
“你不下来吗?”眼镜女生问,“我们要回实验室去。你自己呆在上面很危险。”
“没事。”殷怜寿摆手,“我看到上面结了果子,要去摘几个尝尝。”
再不摘就要熟掉地上了,多可惜。
“不怎么好吃的!”眼镜男生喊话。
殷怜寿不在意地摆摆手,又钻回树枝里。
两名学生在下面又呆了一会,看她没有下来的意思,道谢后离开了。
殷怜寿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吐出口中的果肉。
……真的好难吃。
嘴巴里酸苦涩交织跳跃,她皱着脸坐在树枝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黄澄澄的漂亮果子。
她恨恨地,想把它丢出去。
远处却又走来一人。
苏虹面色不虞,左右张望,最终躲在这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