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怜寿第一天上课,把车停在学院的空置车位里,打着伞快步往教学楼里冲。大风卷着雨丝铺天盖地吹来,她的衣服不一会儿就湿透了。
伞面翻折,支出来的伞骨直指天空。
在云层中滚动的电光把天空映成矿紫色,殷怜寿手忙脚乱地把伞收回来,形容狼狈地冲进教学楼里。
门廊处有个瘦小的女生正在避雨,看见她冲进来,吓了一跳。
“需要吗?”女生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殷怜寿,“你的头发都浇湿了。”
殷怜寿接过纸巾,连声道谢,擦拭过额头与鬓角,睫毛上的雨滴不再模糊视线。
“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
她对女生笑了一下,走到另一边,整理伞面,伞骨折了两根,她凑近看看,觉得还能修。
“这雨来得真急。”她说。
女生抱着一叠纸,正望着窗外的大雨出神,“啊……是的。”
“你被雨困在这里了吗?”
“算是吧,”女生说,“但我本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对了。”她把手中的纸页递给殷怜寿一张,是一幅海报,“我和朋友一起策划的小型艺术展,正在学院的美术馆中展出。”
殷怜寿接过,空洞的阴影在海报中心与她对视,极淡几缕色彩仿佛从核心逃逸般,消逝在边沿。
她心中涌出感触,“……好悲伤。”
女生的眼中亮起好奇的神色,“大多数人以为我们做的是抽象艺术。你还是第一个看出主题的人。”
“事实上,这是我的朋友以‘被留下的人’为主题创作的公益艺术。”女生介绍,“我们想要以此唤起社会各界对污染者遗属的关注度。”
殷怜寿指尖微微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海报。
“正是宣传期,她却不知道跑哪去了。”女生叹气,“真是任性,怎么可以连智能组都留在宿舍里?”
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殷怜寿并不着急上楼,站在门口等身上的雨水逐渐蒸干,“情况很紧急的话,向学院或者驻城兵团求助吧?”
女生摆摆手,面露赧然,“不用啦。她总是这样不知跑哪里去,我再四处找一找,或者到通知栏贴个寻人启事去。”
雨势暂时减弱,学生们逐渐出现在道路上,涌入教学楼。
抱着宣传海报的女生拘谨地让开位置,为难地看了看还未停止的雨丝。
殷怜寿犹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拿我的伞去用。只是折了两根伞骨,稍微有些变形。”
女生惊喜地道谢,将伞拿到手中后有些忧虑,“它看起来很贵……而且,你离开的时候不需要了吗?”
“反正它已经坏了,能帮上你的忙不是很好?”殷怜寿不在意地摆摆手,“我没事,会有人给我送伞来的。”
“那就多谢了。”女生点头,“我在这里等太久了,有些着急。”
“之后我会把你的伞存到物品寄放处那里去,”女生最后说道,“我是艺术系的周清雪,我会用自己名字的全拼做密钥,你记得去取。”
“好的。”殷怜寿挥手,把海报折好放进自己随身的包里,上楼去找自己的教室。
她一边登楼梯一边给宁渊发消息:“下课后可以给我送伞吗?嘿嘿。”
宁渊很快回话:“你的伞被你吃掉了?”
片刻又发一条,“自己在雨里泡一会儿吧,我在家里吃蛋糕呢。”
她还附赠一张照片,冒着热气的红茶旁,戚风蛋糕看起来香甜诱人。
殷怜寿用体温烘干的衣服当即显得愈加潮冷,她吸吸鼻子,心酸无比。
走路分神,撞到人自然毫不意外。
殷怜寿揉着下巴,伸手去扶跌在地上的女孩,“真是不好意思……”
她愣住,“是你?”
之前在东区宿舍看见过一次,此时重遇,殷怜寿很轻易地便认出了这个在13号中心城时自己与宁渊一起救助过的污染遭遇者。
这人长相稚气,外表看不出来是学院的学生。
“我并不认识你。”苏虹避开了她的手,站起来,“不要一边走路一边发消息。”
“不好意思。是我的错。”殷怜寿诚恳道歉。
苏虹皱着眉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走进一旁的教室里。
教室里有人唤她,“小苏虹!给你留的座位在这边哦。”
学院内,基础通识类的课程往往不止一个专业的学生在选,根据选择了同一门课四十人的密集分布区域,决定开课的教学楼。
这小孩要从东区的宿舍跑到这边来,也真是够累的。殷怜寿想。
她关好智能组,走进自己的教室里。
她对于位置没什么执念,进门时也只剩最后两排,干脆坐在了门口处。
规模不大的教室,即便座位靠后,视听仍很清晰。
有赖于她前世的“预习”,跟随课程并不艰难。
下课后,新认识的几位同学互道再见。
殷怜寿收回挥动的手伸伸懒腰,窗外的阴雨,也不那么可怖了。
如果学院生活一直这样下去,倒也蛮值得期待的。
跟随着大家一同下楼,殷怜寿在楼梯上便看见宁渊的侧脸,她手上拎着的伞正往下滴水,手臂夹着的另一把伞则干爽洁净。
殷怜寿立刻笑起来,快走几步。
走到近处她才看到宁渊正和另一人说话——她也认识,巢城议会的王梓薇科员。
“你的课结束了?”宁渊看到她,转过身来,“怎么会把伞搞丢?”
“不是丢了,”殷怜寿接过自己的新伞,“是助人为乐了。”
“看来您在综合学院的生活还算愉快。”王梓薇寒暄道。
她穿着雨衣,看起来格外落拓。
“承蒙记挂。”殷怜寿颔首,“您来这里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确实有任务在身,”王梓薇露出礼貌的笑容,“不过不是找您。”
她越过殷怜寿肩膀向她身后看去,眼睛一亮。
“苏虹同学,请等一下。”王梓薇分开人潮,接近少年模样的学子。
碍于周围的人群,她没有完全亮明自己的身份。
“我是巢城议会的工作人员,想要向您了解一些您父亲的信息。”王梓薇道。
苏虹露出极冷漠的神色,“我和他没有关系。”
随即甩开王梓薇,加快脚步向楼外走去。
王梓薇只好追着她,她便抽空对殷怜寿二人点了下头致意,随即专心跟上。
殷怜寿不打算瞧别人热闹,收回视线。
“蛋糕给我留了吗?”她凑近宁渊。
“一口都没有留哦。”宁渊先她一步走出教学楼,“想着某人在大雨天里苦哈哈地上课,心情愉快地全部吃掉了。”
殷怜寿跟在后面,撑起伞遮住自己,“我才不信。”
收到信息时雨势已小,宁渊是从住处步行来的。
此刻她撑着伞站在殷怜寿车旁,很骄矜地扬起眉头。
殷怜寿忍俊不禁,小跑到她身旁,“坐我身边,还是坐在后面?”
“唔,副驾驶的视野比较好吧。”宁渊道。
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殷怜寿玩笑着比出“请”的手势,宁渊收起伞,倾身坐上座椅。
伞尖倏然敲上膝盖,宁渊没理会长裤沾上的那一片水渍,皱着眉看向学院深处。
“怎么了?”殷怜寿问。
“突然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宁渊道,慢慢倚靠进车里,“或许只是吹了凉风,有些神经过敏。”
“回去饮热茶。”殷怜寿坐上驾驶位,发动汽车,“天气潮冷,身体会不舒服。”
“嗯。”宁渊扯过后座的毛毯,把自己裹起来。
笃笃。
“请进。”男人面不改色地把单筒望远镜收进抽屉里,正襟危坐。
“赵老师?”周清雪探进头来,“我还以为您在心理咨询中心那边呢。”
“这边的工作也很重要。”赵一明温声道,“你们的展览怎么样了?”
“基本没什么人。”周清雪走进来,门敞开着。
她把剩下的海报放在桌角,将伞倚在门边,拿起角落里的清洁工具开始打扫卫生。
“谢谢老师帮我们申请场馆,我知道,学院的美术馆一般都要收费使用。”
周清雪打扫得很认真,清扫过的地面上遗留零星的细小灰粒,她都用湿抹布捻起。
“帮您打扫办公室也不能弥补什么。真对不起,展览不太成功。”
“没关系。”赵一明平淡道。
偌大办公室里,女孩擦洗地面的背影像只瘦弱的羔羊,如果忽略那扇特意敞开的门,这场景委实让他感觉良好。
——可惜,这些小孩子懂事也就只懂到这地步,简直像在装傻。
赵一明眼睛里一丝温情也无,只泄漏嫌恶。
但他的语气仍是儒雅温和的,“你们的想法很好,值得被人看见。”
不能再好了。他手指痉挛了一下,想从衣领里掏出自己的吊坠来祝颂。
周清雪埋下头,眼眶微湿,“许钰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如果她听到您的夸奖,一定会很高兴。”
现在倒是未必了。
赵一明情绪高涨起来,微笑,“那个小艺术家又不知道躲哪去了?”
周清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总是到处乱跑,说要找灵感什么的。”
“真是对不起,老师。明明展览还没什么成果,她就这样。”她抓着衣摆,局促不安,“等她回来,我一定让她来给您道歉。”
“不用。”赵一明低头轻咳一声。
女孩撂下些狠话,字句间对朋友的回护之意却昭然若揭。他不忍再听,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在咨询中心那边还有些事,先过去了。”他拎起外套,“你也不用太认真,走的时候记得关好门。”
周清雪点点头,“好的。”
赵一明往门外走,突然绊了一下。
简直太失态了……他眼中阴翳闪过。
“啊,对不起老师,那是我的伞。”
周清雪跑过去将伞拾起,查看了一下——虽然本就坏了,但毕竟要还给别人,不能再添新损伤。
然后她抬起头——她知道老师不会生气的。
果然,赵一明的表情温和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