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钟，经由宁宅的家政公司介绍来的专职保姆上门报道。

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穿着浅灰色的外套和颜色略深的裤子，她紧盘在脑后的髻体面整齐，神色平静自然。

殷怜寿迎上去接过她手中带来的早餐，沉甸甸两个四层餐盒，保温性很好，外层一点热气也摸不出；还有两个保温桶，似乎装了汤饮。

“您好，我是新到任的保姆林萍。”女人流利地自我介绍道，“这是我的体检报告，请过目。我为上一位雇主工作了十年，在他移居其他巢城后离职，这是上任雇主为我写的推荐信。”

她从随身背包翻出文件夹向殷怜寿和她身后的宁渊展示，在二人表示看清楚后重新收回。

“我习惯在工作日的白天进行房屋的清洁；在休息日我会尽量待在房间内，专注于洗衣间的任务。为二位准备的早餐是我擅长的沿海地区特色菜，希望你们喜欢。”

宁渊点点头，“先去房间里安顿下来吧。你只带了一个包吗？”

林萍掏出一枚金属扣放置在玄关的柜子上，“这是您家公司交给我的家政通道钥匙。需要您亲自签订雇佣合同后录入我的信息。”

“那先不急，”宁渊被殷怜寿打开的食盒吸引了，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您先进来吧。”

林萍踌躇，“您确定雇佣我了吗？”

“当然，闻到这香味立刻便确定了。”宁渊转身引路，保姆间的入口是厨房旁边的隐藏门。

这房子当初是宁知晚盯着装修的，特意将保姆间的面积改大了一些，十二平左右，置办了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套桌椅，除入口外另有两扇门，书桌旁的门后是独立浴室，衣柜旁的门后是洗衣房。

林萍凑近桌上空置的书架看了看，桌面正对着一扇窗，窗外的园景盛进这陋室来。

“这房间……有些太好了。”林萍犹疑。保姆并不是轻省的工作，她早年在很多雇主家打工，只得四到七平米不等的休息间，一张床和床脚一间盥洗室罢了，私人物品只能塞到床板下。

曾有一个面积大一些的，位于沿海别墅的地下室里，墙面上总是爬满霉痕，她只在那家做了半年不到，呼吸道就出了问题。

“家母的企业哲学，”宁渊微笑，“她认为劳动者们如果能每天看看风景、读些书，工作效率会更高更好——书房里的书籍，您有感兴趣的直接拿来读便可，只是不要打乱顺序，读后放回固定位置。”

从进门便始终保持着专业态度的林萍反而拘谨起来，她用一只手摩挲着书桌前的椅子，下决心道，“我年纪大了，只能负担日常三餐和简单家务……约定的薪资可能给得太高了。”

殷怜寿在外间等了半天，被香味馋得头晕眼花，走过来叫人吃饭，没承想听到这么一句剖白。

“挣钱怎么会嫌多？”她震惊，“多多益善才是。”

宁渊无奈地摇摇头，推开通往洗衣房的门，“这边就是洗衣房，平常的衣物清洗后在这里熨烫收纳好即可，一些大件的——”

通往外间的门侧旁是一个货运电梯，宁渊指了它一下，“晴天时运到天台上晒一晒，301气候湿润，烘干后的一些物品放久了还是会发潮。”

宁渊又指向那扇门，“外面的走廊有全套的垃圾分类处理设备，日常垃圾直接在那边丢掉就不用再管了。”

“其余的我稍后再介绍，”宁渊揉揉胃部，“再等一会真要把我饿死了。”

林萍严肃地点头，表示认真记下了。

宁渊笑笑，“您的薪资是完全符合市场标准的，请不要认为自己得到了优待。家政工作琐碎繁杂，我们只是平等地交换劳动与报酬而已。”

“好。那等二位用完早餐后，我再来了解工作细节。”林萍稍微放松下来。

殷怜寿和宁渊离开了保姆间。

林萍开始动手整理自己的背包。

她拿出一个相框摆台，轻柔地用指腹拭过，小心地放在了桌面上。

自然光下，老照片中一家三口的笑容灿烂清晰。

“……这张桌子可真好。”她喃喃。

保温桶里是鲜肉馄饨，沉浮太久，口感有失，但味道实在鲜美，殷怜寿抄起香醋和辣椒油一番点缀，作风不改，埋头猛吃。

她吃完馄饨，夹起食盒里的蒸饺，对面宁渊还在细嚼慢咽。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宁老板人还不错，”殷怜寿道，“最起码，是个大方的雇主。”

“毕竟，现在没有巢城模式前会有的那种典型剥削阶级了——虽说本质上仍没变化，”宁渊将馄饨咽下，并不饮汤，喝手边才泡好的花茶，“教材上有案例。污染降临的初期，一些工厂的工作时长仍是旧时代的十二小时，有的甚至达到了十六小时。生长型污染集中爆发，将工厂变成了污染区，范围逼近灾异型污染。”

“企业家们现在个个都一副人性未泯的样子，妈妈只是其中格外突出的一个。”

殷怜寿咬了一口蒸饺，慢慢咀嚼，咽下后道，“听起来有点讽刺。”

“特权仍是特权。”宁渊环视客厅。

这样一户房子，寻常的巢城居民可能终生也消费不起，即使勉强有了等额的存款，也不会用于购买无法在逃亡时携带的不动产。

“可这个乱七八糟诡秘莫测的巢城时代，确实是人类社会法律最规范、福利最丰盛的时候。”

“因为怕污染么……”殷怜寿嗤笑，挑了块糕点来吃，“虜隶的崩溃会威胁到虜隶主的时候，人性就突然萌发了。”

细腻甜香融在口腔里，她转眼看餐桌上精致食盒，“我不会也堕落了吧。”

宁渊耸耸肩，“如果是妈妈的话，她会觉得自己没有哦。”

“……看来我已经被腐蚀了。”殷怜寿闭眼，“金钱的力量，好恐怖。”

“放宽心，那不是你能凭主观战胜的东西。”宁渊捻起造型可爱的花糕，“做个天真的富二代吧。”

“世界总是这样。”殷怜寿叹气。

末世中她见过人生百态。这一边，大型武装组织的成员把烟灰弹进剩菜里；那一头，舌头割伤的小孩紧攥着空罐头的铁皮活活饿死。

她并不高尚，站在车辆旁举枪守卫，车里交换来的一点粮食只够佣兵团的大家吃三天。

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最深的厄运指向最大的不平等。说起来，财富在污染之前又算什么？”宁渊道，“抗性天赋甚至能划开生与死的距离。即便天赋者担负再多的救助义务，这样的不平等真有可能被弥合吗？”

“然而，连金钱也会流向天赋者。”

宁渊顿了一下，“对。更高的投资吸引力和信赖度。巢城的大富豪几乎都是高抗性天赋者。”

“很多工作机会也是一样，天赋者优先。”

殷怜寿沉默了一会儿，瞥向厨房旁的隐藏门，“她会是宁老板的人吗？”

“不会的，”宁渊答，“妈妈没耐心费这力气。”

“但你的家教老师，的确是和她一伙的。”

学院无课，家教登门。

殷怜寿盘腿趺坐，深深吐息。

为什么礼仪课要用来冥想……她皱着眉头，莫名其妙。

“你要感受，”老师手舞足蹈，“感受自己处于世界中央，所有的星辰围绕你转动。”

“这有什么用啊？”殷怜寿坐到犯困，不耐烦地提问。

“气质是由内而外的，”教礼仪的老师一头长发，和胡子编在一起，“你要发自内心地意识到自己是商业帝国的继承人，向世界传递这个信息。”

殷怜寿领会了一下，没懂，闭上眼摸鱼。

“对——对，就是这样！”老师突然激动，围着她转圈，“理所当然的漠然。任谁看了都能意识到你的身份。”

对面的落地镜映出殷怜寿的表情，她重新睁眼和自己对视，只看到生无可恋的的一张脸。

“事关宁氏航运的新企划，务必要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老师观察她，“为了后续的融资，你的表面工作是很重要的。”

“不是我的生日宴吗？”殷怜寿抱怨，“怎么我还要负责演出？”

老师没理她，下指示，“差不多了。现在，走到餐桌旁，进行用餐模拟。”

殷怜寿被人盯着，走得同手同脚，餐具握在手上，开始硬噎。

早饭还没消化完呢。

老师忧愁。

“算了，不要太纠结那些细节，”他说，“用你最舒服的样子，自信一点就好。”

殷怜寿翘起腿。

“不是这种放松！”老师抓狂，“快放下来，小心脊柱侧弯。”

“你要想着：这是你的宴会，你是唯一的主角；没人可以在这个场合僭越你，全世界都要理所应当地迎合你。”

他手势夸张，眼神期待。

听起来像是严重的自恋……殷怜寿发挥想象，复刻曾经看过的偶像剧霸总，邪魅一笑。

“有点怪。”礼仪老师困惑地摸摸胡子，“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

“总之，要表现出对整个宁氏航运都胸有成竹的自信。这比一切细枝末节的礼仪规范都更重要。”

“我会将宴会相关的话术和公司资料整理好发到你的邮箱里，下次来抽查背诵。”

殷怜寿愣住，“怎么礼仪课还有作业？”

礼仪老师脚底抹油地溜了。

“看来妈妈真的打算启动客轮复航的项目，”宁渊在沙发上看热闹，红润脸色证明她刚才笑得相当开心，“你就是她的活广告了。”

“只是突然认回的亲生女儿而已，”殷怜寿趴在桌子上，“真有这么大作用吗？”

“宁知晚的亲生女儿的确没什么稀奇。”宁渊微笑，“你或许还没意识到，在巢城，污染免疫天赋究竟是何种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