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毫无预兆地暗了。

车子在交通信号灯前缓缓停下，殷怜寿心中默念着倒数计时的数字，转过头看云层在中心城综合学院西南校区的上空堆积起来。

“会下雨吗？”

“看样子会，”司机回答她，“301总说不准什么时候下雨的，过一阵子温度转凉，或许天气变化能规律一些。”

殷怜寿点点头。

宁知晚在综合学院附近有一户平层。

司机帮忙把她们随身携带的物品拎下来。只两个小箱子，宁渊便告知对方不需送至楼上，让司机趁着大雨落下之前，早些回去休息。

高级住宅的社区隐私性很好，殷怜寿跟着宁渊，沿着一条常青树掩映的步道缓缓向前。路灯在两侧尚未亮起，花纹纠缠的金属灯座上，玻璃制的灯罩透亮干净。

她在进门前抬头观察，共六层的建筑，她们在顶层。楼下的邻居亮了灯，阴暗天色衬托下，平添一股暖意。

宁渊刷卡进门，电梯载着她们上楼。

“另两份钥匙分别在妈妈和钟点工那里，明天我们再去领一份新的给你专用。”宁渊说，“这里的地库中只有两辆普通代步，钥匙在驾驶座上扔着，你要出门的话，喜欢哪辆直接开走便是。”

电梯角落的熏香清爽提神，宁渊却恹恹的。

殷怜寿听取了她那一串交代，问：“怎么了？出来的时候不是还很有精神吗？”

“我不知道。”宁渊也觉得自己奇怪，轻牵唇角，“小时候把巧克力牛奶泼到妈妈很喜欢的画作上，就是我现在的感觉，闯了祸似的。”

电梯抵达，两人在玄关甩掉鞋子，宁渊赤着脚，直接扑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家里发生污染，任谁都会觉得难受。”殷怜寿坐到她身边，“那时候多亏了你。”

宁渊把脸埋在抱枕里，意味不明地摇摇头。

半晌，她道：“有时候，我害怕那座宅邸。”

“害怕才正常吧，”殷怜寿摸摸后颈，“简直见鬼。”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对。可只要待在那，我就时常感到安恬、静谧，想一直住在家里。”

这可不是害怕的症状啊……殷怜寿眨眨眼。

“就好像它——那座建筑本身有意志似的，要把我永远留下。”

“……”殷怜寿摩挲着沙发，纠结道，“你可能只是不爱出门？”

倒也不能什么都赖房子。

宁渊没回话，殷怜寿看过去，她已经睡着了。

是昨晚没睡好吧。殷怜寿拎过一张薄毯，轻轻盖在宁渊身上。

窗外积云愈发黑沉，昏暗光线让室内的样子变得模糊起来，她重新倚回沙发里，没有开灯。

殷怜寿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一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里，她正独行。

自己在找什么吗？她一边想着，一边抬起头。

梦中的天空属于夜晚，血色月亮庞大而清晰，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悬挂着。

呓语，或是吟唱，在耳中飘过又散去，她无从追寻。

自己果然是在寻找着什么。殷怜寿想，迈出一步。

血河自四面八方流淌而来，包裹住城市。脚下的鞋子也被漫过了，殷怜寿低下头，浅口的小皮鞋，连袜子都浸满血液。

她都多少年没穿过这种鞋子了！殷怜寿一阵烦躁。这脚还能要吗？

有人在哭。殷怜寿循声远望，可建筑挡住了她的视线。

反正已经这样，干脆直接过去看看。殷怜寿提起裙角，仗着四下无人往腰带里一掖，大步流星向哭声来处走去。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寻找的，正是哭声的主人。

看见宁渊，殷怜寿心里并不惊奇。

梦中的自己和现实的自己共享同一双眼。

那哭泣着的宁渊抬起脸，傻乎乎的表情，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脆弱稚气。

果然是梦啊。殷怜寿释然了，宁渊哪里会有这种表情？

“你来陪我吗？”宁渊问。

“陪你。但我还要走的。”殷怜寿答，她过一会儿就该醒了。

“那你能带我离开吗？”宁渊擦擦眼睛，“妈妈没有来找我。”

“你一会儿也得醒，晚饭还没吃呢。”殷怜寿老实道。

而梦中宁渊望着她，委屈地垂下眼眸。

“原来如此……你是幻觉啊。我是该去找些吃的了。”

你才是幻觉嘞。殷怜寿不爽。这可是我的梦！

梦里的宁渊转身跑走，她心里一急，拔足跟上去。

脚步踏进血泽里，溅起巨大的水声。

殷怜寿昏昏沉沉睁开眼，瓢泼雨水浇在窗户上，流淌下小瀑布一样的水痕。

“醒了？”宁渊看向她，“捂一下眼睛。”

殷怜寿抬手覆住双眼，片刻后挪开。

灯光亮起后，窗外的景致难再窥见，静谧居室如同一处独立于世界的空间。

“好安静啊。”带着刚从睡梦中苏醒的茫然，殷怜寿蜷起身体，将脸靠在膝盖上。

“放点音乐就好了。”宁渊走到音响边，打开唱机。

殷怜寿逐渐清醒，“……会不会太激昂了一些？”

宁渊在她睡着时换了家居服，米白色运动款的一身，此刻她倚着唱机旁的吧台盈盈微笑，看着精神了不少。

“我饿了，”宁渊理直气壮，“需要你快点来做饭。”

“……”殷怜寿扫视过客厅另一边的开放式厨房，“我不会。”

末日食谱就是罐头烩罐头。她热爱食物，指的是米饭焖土豆，就能吃很香。

到最后，还是殷怜寿煮速食面。

她看过包装盒上的标价，虔诚地按照流程放入各种料理包，面汤沸腾起来，倒也色香味俱全。

宁渊端来两只碗，手撑着流理台旁观。

“这不是很熟练嘛？”她满意道。

就是烧锅水然后把食材扔进去而已……眼看着时间已到，殷怜寿关闭炉灶，先用筷子挑出面条，将蔬菜与卤肉在其上摆放好，再端起锅将香味浓郁的面汤均匀分进碗中。

骨汤的醇厚和着淡淡麦香飘送到鼻尖，只两个人，她们不必将面碗端到餐厅去，拉开厨房中岛旁的椅子，二人分外默契地低下头开吃，然后被烫到。

“我去拿气泡水来。”宁渊淡定地站起来，走向冰箱。

殷怜寿吐着舌头散热，万般好奇宁渊背过身去时的表情。

“说起来，你先将学院的课程选一下吧。”

对着还腾着热气的面，宁渊谨慎地用勺子盛起汤，筷尖卷起面，轻轻吹凉，再送入嘴巴里。

殷怜寿没那么讲究，仍是大刀阔斧地往下咽，风卷残云，歇气时挤出三个字作为回答：“为什么？”

“妈妈安排的家教还要继续课程，只是这回要根据你在学院的日程调整时间。”宁渊慢条斯理地答道，“别忘了你的生日宴亮相。”

“倒是没忘，”殷怜寿端起碗仰头喝汤，放下时碗底一干二净，“只是礼仪课我还能理解，为什么还有表演课？”

“唔，”宁渊眼神飘忽，“你可以理解成新贵们的角色扮演游戏。”

她耸耸肩，“你懂的，有钱人需要一些标榜自己身份的东西——豪宅、豪车，或是所谓的贵族气派。”

殷怜寿若有所思，“听起来可以糊弄。”

宁渊不置可否。

“选课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殷怜寿摆手，“申请结束后，学院官方有发送须知。”

巢城综合学院提供各种课程，由学生任意选择。

基础通识类的采取大班制，在六个月期限内，选课人数达到四十人，即安排教授，分配教室，学生根据校内通知自行前往听课；如超过六个月仍未达到人数，也正常开课。

专业类的采取小班制，时限不变，人数规定为十六人。

当然，要想拿到梦想的学位，就要将对应的必修课全部修满。

殷怜寿选了四门课，起身将餐具送进洗碗机里，学院的通知便已送回，提醒她有两门课的课程表已经排定，需及时确认。

“这么快？”殷怜寿点击确认，“看来，中心城综合学院的学生人数比我想象中要多。”

“分什么课。”宁渊凑过来，“我记得有一门商业道德总是凑不满人数，稳定地半年一开。”

“微积分和统计学，”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字样，微笑，“这两门课也很稳定，常年人满为患。”

“哦……”

殷怜寿选这两门课的原因有二，一是必修，二是她学过。

末世时，佣兵团管理物资的姐姐大学读会计，仓库有时空荡荡只剩饿死的老鼠，她就会被抓去陪那位姐姐解闷，可能是看她懵然的表情有趣，她在仓库门口那个断了一条腿的破桌子边上，被迫听了不少课。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大家还对未来怀有希望，相信团里的这个小孩，能在恢复如常的世界里继续生活。

可她变成大人了，一切只留在回忆里。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只要她还记得，亲友们便都还活着。

她眉眼含笑，“原来大家都觉得这门课很有意思。”

所以姐姐才会跟她讲个不停，真可惜，她那时候年纪太小，大概没领会到。

宁渊正饮水，一双眼睁得溜圆。

“是挺有趣的。”她好容易将水咽下，“你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