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停下就好,”宁渊道,“我们步行过去。”
殷怜寿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双手插兜,轻盈地跳下车。
两人穿着轻便的卫衣,在林荫路下大步前行,相仿的个子让她们的肩膀挨在一起。
“我差点以为要坐着那车进去,”殷怜寿左顾右盼,口中嘀咕,“那也太显眼了。”
提交给综合学院的申请受理后,要本人到场进行一次登记,这样的流程过后,才能录入她的学籍。
虽然对于学院生活还有很多好奇与不安,但今天她主要想要享受一下脱离宁宅里那片书山苦海的好日子。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乘着中心城内的小型专车四处逛逛。
但从宁宅到城中心的路程已然不短,为了不错过和学院方约好的时间,她只好由家中的司机来送。
在301这样的大型巢城里,豪车其实已经没什么好稀奇。
但她绝不希望未来可能的某位同学看见自己从一辆显眼得要命的玫瑰粉敞篷车里下来!
“是你说要看风景的嘛,叫你自己开又不愿意。”
宁渊带着她抄近路,穿过一片圆形草坪,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坐在野餐垫上全神贯注地读书——也有人是在全神贯注地摆弄智能组。
“我又不熟悉这边的路,”殷怜寿撇撇嘴,“你来开不就好了?而且,完全可以换个低调的。”
宁渊把卫衣的帽子戴起来,加快了脚步,“我才懒得动——家里的四座敞篷只有那一辆,不喜欢吗?我看你在经过海岸的时候高兴得很呢。“
沿着海岸吹风观景是很惬意,可是开到城中时,她被吹成鸡窝的脑袋就像是一个安置在座位上的无火礼花。
殷怜寿努力把发梢捋顺,因为不是太长的缘故,仍然东翘西翘的。
登记时恐怕需要图像记录,她可不想自己这副尊容被留存进个人信息里。
穿过人行道,她们抵达了山坡上的目的地。
这里树木种得很茂密,空气清新,可惜稍微影响了办公楼的光照,建筑外墙的角落里,茸茸的青苔染绿了砖石。
宁渊推开大门,阴凉气息顺着门缝扑出来,带着股消毒水味。
好像才做过扫除。殷怜寿打量着宽阔的走廊和楼梯,发现地面与墙面都闪着一层水光。
“要上楼,”宁渊站在阶梯上回望,“快点啦,早点登记完还可以在学院里逛一逛。”
殷怜寿可不想把时间耽搁给这些杂务,大步跟上去。
一排紧闭着的办公室门之中,仅有一扇突兀地敞开着,里面的人像是出来透气,靠在走廊的窗台上望着外面。
殷怜寿表示十分理解。
什么人会喜欢一直在办公室里坐着?
宁渊打招呼,“请问是负责招生的高文峰先生吗?”
高文峰闻言转过头来,脸庞上甚至有几分惊喜,“啊呀,你们来了?比预定的早了一些呢。”
“迟到就太失礼了。”宁渊微笑,把殷怜寿推到前面来,“麻烦您走下流程吧。”
走进办公室里,殷怜寿好奇地瞧了瞧中央巨大的电子屏,转而看向两旁的办公桌。
有一张桌子是空着的。
高文峰表现出的殷切格外反常,甚至给她们拉出椅子,倒上饮品,“不急不急,我先把资料调出来,你们稍等一下。”
宁渊接过了杯子,没喝,“我们还是希望尽量快一点。”
“嗯嗯,”高文峰在自己的工位上操作起来,神色几乎有些可怜,“我的同事最近……离职了,我一个人效率不高,不要着急,稍微在这待一会儿,好吗?”
办公室安静下来。
殷怜寿用指腹在饮品杯上轻悄弹动着,她同样没喝。
这个负责人像是生怕她们两人跑掉似的,一边操作着,一边还要偶尔抬起头和她们视线相接,露出尴尬的笑容来。
殷怜寿被他看得毛毛的,转头看另一个空办公桌。
很奇怪。即便职工离职,也不至于收拾得这样干净。若非桌面上留下些许的损伤痕迹,都很难看出这是被使用过的桌子。
她的视线往下滑动,停留在桌腿边翘出来的一小根木刺上。
它好像沾了锈。
“请问,”高文峰颤颤悠悠的声音传过来,“你为什么一直盯着那桌子看呢?”
殷怜寿扭头,“嗯?我只是好奇它为什么这么干净。学院很注意卫生问题呢,我看到走廊和楼梯也都做了细致的清洁。”
“哦?哦,是啊,哈哈。”高文峰点点头,豆大汗珠从额角滴落。
宁渊偏了偏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略显困扰的疑惑,“我记得自己来做登记时,并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高文峰的手颤抖起来。
半晌,他道,“虽然和学生讲这些话实在是不像样,但你们两个都是污染免疫天赋者——我,我也实在是不知道可以跟谁说了!”
“我的同事不是离职,他是死了啊!”
殷怜寿二人陷入沉默,全然没想到会突然听说这样的事情。
冷漠一点来讲,被陌生人告知他自己的办公室死亡事件,她们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
握紧了手里的杯子,殷怜寿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节哀。”
见她答话,高文峰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他摆摆手,“没什么哀不哀的,就同事嘛。可我害怕呀!”
“好好地一个人,突然在工位上给了自己一刀,就这么死了!议会和兵团来人调查,什么结论都没有,又走掉了!”
“我现在是成天地胡思乱想,晚上也睡不好觉。这办公室就我一个人,我哪里敢在里面呆着?”
他说着,委屈起来,脸上的褶皱一块往鼻子中央凑,“还不如是污染,把这里封锁起来,省得我提心吊胆。”
宁渊欲言又止,整理了一下措辞,才道,“真的很遗憾……但我们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还是要麻烦您先将登记完成。”
高文峰无措地站着。
宁渊继续道,“我觉得您可能需要外界的帮助?登记结束后,不如给自己请个事假吧?我们陪同您去心理咨询室。如果您只在办公室感觉压力过大的话,还可以向学院申请更换办公地址。”
“你说的对——”高文峰缓缓坐回去,“一直在这里害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巢城居民关注自己的情绪健康就是在规避生长型污染,”宁渊笑眯眯地,“寻求心理援助是一种对自己和他人负责的勇敢表现。朝夕相处的同事出了意外,自己又怎么会没有情绪波动呢?这都是人之常情。”
高文峰的脸色终于好了一点,不再拖拉,很快完成了登记。
殷怜寿站在摄像头前拘谨地拍下了一张照片。后来她在智能组上调出学生证明的时候,看见里面的自己像一只没睡醒的狮子。
眼下,宁渊果然履约陪同高文峰前往校园里的心理咨询室,殷怜寿默默跟上。
偌大校园,她们可不敢步行过去,高文峰开出了他自己的车,惹得殷怜寿感到分外眼熟。
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城际高速上田泰平的那辆奇迹座驾,已经报废在休息区了。
她坐了副驾驶,认真地系好安全带,走了下神。
田泰平不就是来到这里做心理讲师吗?
巢城的心理治疗相关行业十分鼎盛,各种诊所、咨询室随处可见。
学校里的这一间——或者说这一栋建筑,坐落在一个景色和阳光都上佳的广场边,学生们不惧光线,在这里跳舞、玩滑板、打打闹闹,生机勃勃。
完全是正常世界里普通学校的样子。
殷怜寿感叹。她运气惊人,活了两世,都很难和正常扯上关系。
高文峰把车停在车位里。
围绕着广场的是一圈连廊,另一群气质文静些学生坐在里面,下棋绘画演奏乐器。
殷怜寿多看了几眼,又感觉自己不太礼貌,专心地跟上宁渊。
“我想后面的事不用我们继续陪同了?”宁渊微笑,“您也希望保证咨询的隐私性吧?”
“是的,当然。”高文峰点点头,“真是麻烦你们。嗨呀,我实在是太胆小了。”
他转过身去在心理咨询室的大厅里给医师传讯,很快有所响应后,走进独立的房间。
宁渊转身,“你想在这里转转吗?”
这话不奇怪,心理咨询室的景观实在很好,坐在等候的长沙发上向外看,自然景观和人文建筑都让人觉得平静温暖。
空气隐隐飘来淡雅的熏香味道。殷怜寿揉揉鼻子,“还是等我有需要了再来。”
宁渊沉默了一下,“妈妈会给你安排的。”
“嗯?”殷怜寿跟着她走出大门,吓了一跳,“为什么安排这事?”
“你只需要去和对方聊聊天,不需要真的当作是什么治疗。”
宁渊露出倦怠的神色,仿佛提到这话题就让她不耐烦,“那不是什么真的医师——我猜。妈妈只是想知道我在想什么。”
殷怜寿倒不奇怪宁知晚做出这事来,她看起来就是个游刃有余的控制狂。
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宁渊。
“你不觉得生气吗?如果是我,叛逆期早就来了。”
“我大多数时候感觉妈妈爱我,”宁渊看向远处,“与此同时,我感觉她的那份爱,像是园丁观察着自己培育出的植物。”
“我被她观赏着,但同时又是自由的。”
“我搞不懂你们。”
宁渊笑了,“没关系,我也搞不太懂。”
“来吧,我们一起在学院里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