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彻底跃出海面时,殷怜寿翻身坐起。
她不打算再睡,走进浴室调低水温,做了一番清洗,撑在洗手台上和镜中自己对视时,便仍是清醒的样子。
晨光里海上薄雾朦胧,如缎带般向岸边轻柔拂动。
殷怜寿站在起居室的窗前低头沉思,她视线里,地面整洁光亮,甚至反射着白莹莹的光。
还是尽早离开为好。她旋步转身,暗自思量。
宁渊不愿她走,讲些玄而又玄的话,但宁知晚看她不大顺眼,应该不会制止,说不定还能主动送她离开。
可是,昨天晚上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
为了和自己那多余的好奇心对抗,她没有往酒窖方向去,而是前往另一边的餐厅——餐厅外的花园景色很美,她何不抓紧时间看看。
一想到可以远离麻烦,她的脚步轻快许多。
餐具撞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响声偶尔传来,花园里,匠人正剪下沾着晨露的花枝。
殷怜寿走进餐厅,佣人们正布置餐桌,厨师推出的餐车上飘送着主食温暖的香气。
“早安,小姐。”戴圆形眼镜的中年女士向她垂首致意,向一旁餐柜伸出手,“您需要些什么吗?”
“我只是想去花园里看看……”殷怜寿迟疑,“还是麻烦给我一杯拿铁吧,有热的吗?”
饮酒又熬夜后,她感觉不是很舒服。在花园的长椅上捧着温热的玻璃杯坐下,清晨的沁凉空气和胃部的暖意一同安抚着她。
餐厅里的工序有条不紊,殷怜寿不慌不忙地饮下杯中的牛奶,静静等候着宁知晚——她会在佣人离开后才出现。
如果昨晚只是幻觉的话。
七点十分,佣人们从餐厅离开,食物被餐盖罩着,几乎不会变凉。
七点三十分,宁知晚等人非常准时地出现在餐厅里,殷怜寿说不上自己是安下了心还是加倍紧张了,呼出一口气,一边整理心中的措辞一边走入餐厅。
宁知晚看到她,心情愉快地招呼,“早上好。”
殷怜寿一磕巴,气势低落地回,“早上好。”
喂,根本不是这个台词好吗。她脸上微笑,纠结地坐下。你应该推门而入大喝一声“我要走”啊殷怜寿!
“谁说现在的孩子们都喜欢犯懒?”宁知晚对项亭露出微笑,“我们家的这两个孩子就都很不错。”
殷怜寿为了掩饰尴尬而塞进嘴里的那块蛋卷当场给她噎了个半死。宁知晚温情脉脉的措辞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宁渊。这何止是情绪化,这和人格分裂有什么区别?
昨天还是“不要妄想和小渊平起平坐”,今天就变成了“我们家的两个孩子”。
“咳,”殷怜寿咽下一口水,“宁知晚女士,我想,我们没必要这样费力彼此迁就,您的真实想法已经很明确了,不是吗?”
她诚恳道:“宁氏的一切仍然是宁渊的,我自愿离开,这场认亲戏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可我很后悔,”宁知晚道,“昨天回房后,我一整晚都被歉意折磨。对小渊的偏爱让我表现得很刻薄,对吗?真是抱歉。”
她的表情比殷怜寿的还要真挚。
“昨晚……”殷怜寿咬咬牙,“您真的有用来后悔的时间吗?”
“当然。我很歉疚,何不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我还以为我昨晚看见了一些不太该被看见的事。”
她有点冒进了,但还是假装淡定地擦了擦嘴角,“您觉得家中是否需要进行一些污染方面的预防和测试?”
宁知晚面不改色地咀嚼糕点,咽下后又兀自饮粥。
“你们这两个孩子,运气都不太好。”她用勺子在米汤上轻拨,人间烟火里垂眼的样子像尊圣像,“滞留在污染区这样的事,全世界也没有几宗。”
宁渊的餐具敲在盘子上,“叮”的一声。
“在那样的地方幸存,却毫发无损,只能是母亲的痴想吧。”宁知晚若无所觉,“小渊回来的那时候才多大呀,把她送进疗养院里的那几个月是我这辈子最难过的日子。”
“还好,”她对着殷怜寿眯起笑眼,“你是个大孩子了,就算一个人去疗养院,我也不用挂心。”
殷怜寿莫名不安,“什么意思?”
“对于污染区幸存者的幻觉症,巢城的应对方案一向可靠——某些安全的治疗手段而已。我又不会害你,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宁知晚看过来,“你需要吗?”
殷怜寿看见宁渊苍白的脸色,一丝不忍让她止住了辩驳的欲望,退让道:“我只是想离开。”
“可我无论如何都想补偿你。”宁知晚用完了早饭,端茶漱口,泼掉茶汤的流水台和她眼瞳是一样的玄黑色。
“我不需要。”
“听说是一队海上安保的队员们护送你回来的?”宁知晚道,“我原还想着,要给他们一些物质感谢。如果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的亲生女儿选择离开,我一想到他们就会觉得难过吧?”
殷怜寿气笑了,“你觉得,只认识几天的人便可以用来威胁我吗?”
“这可不是威胁。我爱护我手下的员工,也爱我的小孩——如果这对你而言没有用,那就更算不上是威胁了,不是吗?”
这老狐狸——
殷怜寿几乎要翻白眼,上辈子打打杀杀末日求生,她何曾见过这种振振有词的阴险家伙?
“何必那么生气?”宁知晚又靠近她,语气温柔无奈,哄孩子似的,“又不是要塞炸药给你,宁氏的继承权,多少人梦都梦不到。”
殷怜寿后知后觉地发现宁知晚完全回避了关于昨夜异状的一切话题,自顾自地将她形容成了一个“从污染区出来后看到幻觉于是耍赖皮的熊孩子”。
她完全被绕进去了。
“我不学无术、铺张浪费、无法无天!”殷怜寿开始胡言乱语,“不要说继承了,把我塞进你们公司都属于引狼入室!”
“无所谓,”宁知晚满意地整了整腕表的位置,“我们有职业的经理人,你如果真能当一个纯然无用的富二代,反而方便。”
“律师之后会到家里来,”她俯下身亲了亲宁渊的脸颊,又拍拍殷怜寿肩膀,“我直接给你保障。现金、股权,你不喜欢吗?”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殷怜寿身心俱疲。
用这么大代价钓鱼,她作为鱼只会更加慌张。
“你还真是舍得。”殷怜寿靠在椅背上,无力地说。
“相信我,被经济契约确认过的亲子关系比血缘更靠谱,我的心意十分真诚。”宁知晚哼着调子走出餐厅,项亭在她身后沉静地跟上,“只是财富对我来说,的确没那么重要罢了。”
殷怜寿睇着手中闪耀的餐具,欲语还休,如鲠在喉。
起居室的窗前,宁知晚停步。
她看着大海,同项亭笑语,“财帛如肉身一般——是在人间行走才需用到的东西。”
项亭回以微笑。
这短暂对话,自然只有他们二人听到。
家中的司机方载着宁知晚二人前往公司,佣人们便又从后厨的通道涌出,利落地开始了清洁。
这是有多少人啊……殷怜寿抱着胳膊呆坐,吃完饭的脑袋开始犯困。
吸尘器的声音在她脑后轰轰地响,她听着听着,心下一动,想要打听打听。
宁渊把一颗糖果塞进她嘴巴里,薄荷味,凉得她一激灵。
“如果不想把更多人拖进那隐秘里,就保持沉默。”
殷怜寿忍不住将糖果嚼碎,皱起眉,“你的好心干嘛不向我挥洒一点?”
“够好了,”宁渊自己也剥开一颗糖,“这里总比灾异污染后的5702强些。”
“你的参照物只显得这里更可疑了啊。”殷怜寿揉着太阳穴,嗓子里那一股清凉徘徊不去,“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宁渊摇摇头,清浅地笑了,“反正也只是这样而已。我说过了,你完全可以当作一个梦。”
“那可够让人印象深刻的。”
“……就当是一种回报。”宁渊看向自己的之间,薄薄一片糖纸被她折了几折,彻底皱了,“我从5702救了你,你在这里陪着我,不可以吗?”
“那我岂不赚到了?这里,好歹比5702强得多。”
“这里本就是你的家。”
走出建筑,殷怜寿舒舒服服地躺倒在日光下的躺椅上,闻言扯了扯嘴角。
不是的。
宁知晚口中的律师到得很早。
殷怜寿昏昏欲睡,正待酣眠,被叫到起居室和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相对而坐,呆滞地看着对方掏出一叠文件来。
“——以上。总之,您在这里签字就好。”
殷怜寿翻看着那几张纸,沉默不语。
“您不必忧虑,”年轻人贴心地解释,“只是普通的财产赠与合同,以及一份任命书。”
“看来,您的回归让宁董非常高兴呢。”
“——要么,我再考虑一下?”
“可以可以,”年轻人好脾气地回答,拎起脚边的小行李箱,“宁董特意交待,给您充足的时间,什么时候签了字我什么时候回去。”
殷怜寿捏着签字笔,手有千钧重。
最终,她在宁渊的视线里落下笔迹。
——希望这不是什么恶魔契约吧。她自嘲地想着。
年轻人眉开眼笑地收起她签字过的文件,“根据宁董的意愿,文件内容将在两位小姐的生日宴后开始生效,我们将在那之前解决好您回归宁氏的公关问题。”
“欢迎您回家,怜寿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