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怜寿仰着头,宁渊揽着她的那只手臂传递来些许的热度,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她现在能确定那窸窣声不是幻觉了。
这声音让她觉得熟悉,前世第二次灾变后,虫潮变成了人类无止境的噩梦。
昆虫节肢在墙壁上划动的嘈杂,蠕虫从地下涌出的咕啾水声,虫害灾变结束后仍在她梦里不时响起,教她难以安眠。
这相似的声响在她耳畔、头顶、足下奔流着,涌向项亭身影消失的方向。
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声音,开口却讲了个冷笑话,“我现在回去接着睡还来得及吗?”
“没什么来不及的,”宁渊眉目冷凝,却莫名很好说话,“就当是梦吧。”
殷怜寿哽住。
“真能这么糊弄过去吗?”她揉揉脖子,“我们是不是应该联系驻城兵团之类的?”
宁渊放开她,跟随着虫子移动的声音一步步接近通往地下酒窖的阶梯。
“嘿,”殷怜寿拉住她,悄声劝阻,“你疯了?”
四周的声音弱下去,突如其来,如同幻觉溃散魔术散场,这一处空间猛然间静得让人觉得难捱。
宁渊突然笑了一下,甩开殷怜寿的手,推开了酒窖的门。
灯光亮起,里面除却藏酒,什么都没有。
殷怜寿狐疑地走进来,地面古朴的砖石上连灰尘都看不见。
她也跟着笑了,因为荒谬,“梦?真的假的?”
无人应答,宁渊安静地瞧着她,眼睛里有悲哀有惊奇。
殷怜寿又走出酒窖,沿着阶梯一路观察,最终停步在窗前。
什么痕迹都没有。
她呆呆地站着,感觉自己被什么愚弄了。
“算了,就当是梦吧。”她闭上眼,“我会离开宁氏。在外面做普通人也一样生活,这里果真不适合我。”
她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仅此而已,并没有探寻隐秘的好奇。
尤其是,好奇真的会害死猫的时候。
“你离不开的。”宁渊跟上来,银白月光下她肤色透明像要溶于空气之中,殷怜寿想要说服自己这是一个梦境。
“为什么?”
“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该看到。你看到祂的同时,祂看到你。”
“听着,”殷怜寿努力让自己理智地表达,“我们应该联络驻城兵团,这里的情形真的很像污染,不是吗?说不定,我们都出了问题。”
“没有用的,我试过。”宁渊靠近她而后越过她,指尖敲在玻璃上,海水在她眼底流淌,“即便巢城方面来人探查,也只会在这间房子里发现一切如常的四个抗性天赋者——其中甚至有两个污染免疫。”
她睇向殷怜寿,小孩子撒娇一样的语气,“这里没有污染,但有在污染区幸存下来的人。如果有人说,‘这孩子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才会产生幻觉’,那是多么可信的说辞啊?你觉得呢?”
殷怜寿呼吸放缓,冷淡地看着她,“你知道这里发生着什么,所以才千里迢迢去救我。”
宁渊不说话。
“哈,那也太费力了,我对你而言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这里的真相,”宁渊低喃,眼眸流露着毫不作假的茫然,殷怜寿注视着她的眼睛,像注视着天海之间升起的一片雾,“是因为不知道才去找你的。”
“我不懂。”
“那就是我想要的,”宁渊微笑,“感同身受。”
“就像水鬼一样?”
“你可以这么说。”她转过身离开,“有一瞬间我想要放你走的,不管你信不信。但你运气不好,你为什么大晚上跑到楼下来?”
殷怜寿的眼角抽了抽,忍气吞声,“……我没找到洗手间。”
宁渊呆住了。
“……衣帽间连通的化妆间你没看到吗?那里面就是浴室了。”
这房子究竟有多大!
紧张过后,殷怜寿想起了今夜原本的主题,一切不幸的开端。
见鬼,她起夜有罪吗?
“无论如何,我现在可以确定一点——殷怜寿,我不后悔把你带来这里。”
宁渊站上阶梯俯视她,语调飘渺,让这迷幻夜晚完整于她梦话般的致辞。
“我相信这是命运。”她说,“因为你是这世界上唯一可能理解我的人。”
殷怜寿目送宁渊上楼的背影,站在原地犹豫三秒钟。她确定自己不想再经过那酒窖,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回了房间。
衣帽间连着的化妆间面积很大,她根本没想到后面还别有洞天。
马桶像个皇位似的孤零零立在地砖上,她庄严地坐好,对面墙上看不太懂的油画和她面面相觑。
殷怜寿不大自在地扭动脖子,足下地毯绵延着通向屏风后的淋浴间,挂壁电视在它和浴缸之间悬着。
那个在月色下闪耀着镀金纹路的浴池看起来能装下四个她……殷怜寿透过那扇落地窗和月亮默默相对了一会儿,徒劳地拎了下裤子。
好心酸。她默默拭去心底贫穷的泪水。
她和这豪宅完全合不来啊。
月亮不在乎谁的心思,她只是宁静地存在着。
这奢华宅邸中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宁知晚坐起身来。
项亭为她点亮烛火,小小一片明光摇动,稍远处仍是一片漆黑。
她伸直右手,掠视过自己的肌肤与关节,片刻后,低低笑起来。
“真是神迹——”
项亭眼神明亮,闪烁着敬慕与畏怯,“你离「祂」又近了一点。”
“何等殊荣……”宁知晚叹息,“为了那一天,我可以承受一切。”
“那一天不会远了。”项亭低声道,憧憬又忧虑,“不知我能否跟得上你。”
火光中,宁知晚的眼瞳一如焰色飘忽莫测,“你只需忍住一点痛。”
项亭艰难地想象剥皮剜肉的痛苦,恐惧在他眼底酿出一层水泽。
他转而道:“小渊似乎又看到了。”
“没什么关系,”宁知晚自如地站起,取过一旁架子上的长袍披在身上,低下头神色一如最慈爱的母亲,“小孩子总是喜欢四处乱跑,对着不理解的事大惊小怪。”
“等她明白我们为她准备了怎样的礼物时,她会接纳一切的。”
“是啊,”项亭沉吟,补充道:“那个孩子也在。”
宁知晚系腰带的手顿了一下,一抹古怪笑意跃上嘴角,她眼瞳深处却掠过一丝迷蒙。
“我的,亲生女儿?”她低声道。
固然看到了医学证明,她却总觉得殷怜寿的存在让她不爽,仿佛——
仿佛是她的出现让自己和小渊的关系失去了天赐的神圣。
“她也无所谓,”宁知晚呢喃道,“小渊想要什么,由着她玩吧。”
“她不是污染免疫吗?干脆留下她,像张志理说的那样,让她做个「羊倌」去。”
殷怜寿严重失眠。
很惭愧,宁氏两位家长上演的血腥秀固然可怕,但对殷怜寿来说,真正瘆人的是那犹如虫潮过境的声音。
她不太想回忆起的一些过往。
第二次灾变的虫害来临时,她还只是一个跟着佣兵团里的姨姨姐姐们犯傻的小孩,虫害结束的时候,她成了个佣兵团长。
秦姨是怕她撑不下去吧。她庇佑着佣兵团的老老少少,知道人肩上有担子时,反而更能扛得住。
殷怜寿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让她失望,但她确实扛住了,扛到死。
秦姨在她回忆里总是一副英气豪迈的样子。
母亲死于第一次灾变,殷怜寿当时十三岁,不知道如何谋生,浑浑噩噩地游荡到避难所。一个中年男人问她要不要饼干,代价隐藏在他解开裤链的下流暗示里。
她是妈妈的宝贝。母亲活着的时候没人敢这样对她。
青少年的蛮勇总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她出手立威的时候想着,要像捍卫妈妈那样捍卫自己。
小时候妈妈送她去学过武。可她那时候身量没彻底长开,又饿了太久。
对方有人帮忙。
她身上挨了几棍,仍然没认输,死死咬住对方的皮肉。
到最后她头晕目眩,嘴巴里满是腥气,那些血分不清是自己头上流下的,还是对方颈部血管里涌出的。
秦姨给她解决了麻烦,像个大侠客。
她从此有了第二个家。
天色渐明时,她仍醒着,自己的头发与枕头摩擦发出的声音也会让她猛然惊动。
回忆到最后不可避免地走向痛苦,秦姨最终和母亲当初一样虚弱地躺在那里,殷怜寿握着对方的手,近乎惊慌地想着,是不是自己太过无用。
虫豸留下的大面积伤口发展成溃烂,秦姨被高烧折磨得神智不清,她最后清醒那一阵子,只够用来作别。
殷怜寿自己也受过伤。她们最后一批抗生素沦陷在虫巢里,她拎着两杆喷枪莽然杀回去。返回后,团里的医生姐姐从她伤口里挑出手指长的虫尸,她也只不过抖抖肩膀,神气地炫耀自己救回来的成果。
秦姨死后,她才开始害怕虫子。
——也或许,她害怕的并不是虫子。
真是没出息。
殷怜寿抬手遮住眼,努力地和自己的精神过敏斗争。
真想不管不顾地睡过去。
不迎接新的一天,也不必去面对莫名其妙的宁渊一家人。
她想念她自己的家。
有母亲等候着的那个小小居室,或者秦姨伸手就能拍到她后背的那个狭窄铺位。
她分明拥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