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抱歉。”宁知晚皱起眉,神色歉疚地望着她。
在一位形象如此干练的女性长辈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殷怜寿立刻表示了理解,虽然还不知道要理解什么。
“我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自己的亲生女儿另有其人这件事,”宁知晚垂着眼,“这对你而言大概很过分,但是养育小渊这么多年,我根本无法对着突然出现的女孩以母亲的身份自居。”
“我完全理解,”殷怜寿使劲点头,“人之常情嘛。”
她也一样。她有自己的妈妈,停留在另一个时空里,永不老去永不褪色的妈妈。
对着宁知晚,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对方。
宁渊想说些什么,却被宁知晚的眼神制止了。
殷怜寿规规矩矩地坐着,空气时不时像眼下这样陷入尴尬的沉默里,窗外一下下扑向陆地的海浪都比她们的交流频繁。
两个本该进行认亲剧本的人偶尔视线相接,交换一个礼貌的微笑,便又错开眼去。
殷怜寿揪了几下沙发上的绒毛,又去揪自己的裤子,一个话题也没想出来。
大佬的气势就是不一般。她看着宁知晚怡然自得地坐在对面品茶,仿佛这滞重的空气对她毫无影响,殷怜寿和角落里的艺术品没有什么不同。
殷怜寿不是傻子,当然感觉到那种礼貌之后的疏离与排斥。
作为穿越者她不会觉得伤心,但这种仿佛小学生被叫到老师办公室的氛围实在窒息。
“小渊说,希望你能接手公司的事务,”宁知晚放下茶碟,慈和地看向她,“我觉得很好。算作你失散这么多年的、一点物质上的补偿。”
殷怜寿举起双手在胸膛前作推拒状,“呃,我也不是那么需要……”
“而且这样的话,小渊也能多一点时间陪在我身边。”宁知晚转向宁渊,眼眸里染上了真实的慈爱,“这孩子总是不喜欢呆在家里。”
殷怜寿默默把手放回大腿上,心说我知道你们感情很好了,但是我的定位听起来怎么像是来给宁渊打工的?
“小渊适合更伟大的事业!你也这样觉得吧?”
殷怜寿往后一仰,宁知晚的脸离她太近了,近得她看清了对方皮肤上的皱纹和凝成一点的瞳孔。
亲妈滤镜也不能这么离谱!
她感到了一丝奇怪,在沙发上挪了挪位置,支支吾吾地回应,“哈哈,宁渊确实很不错。”
宁知晚仿佛对她的回答不太满意,冷着脸,重新端起茶。
“你要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吗?”她淡淡道,“我先生还在子镇里,要晚上才能到家,有其他事,我们可以晚餐时再谈。”
很直白地驱赶。
殷怜寿扪心自问自己没有得罪过对方,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节点了点头,离开这里。
宁渊眉头紧蹙着,抓住殷怜寿的袖子,看向宁知晚,“你们或许应该试着培养一下感情,而不是这样……”
“小渊,”宁知晚握住她的手,“你该在乎的不是这些事。”
暗流涌动的平静。
没什么反常,一切都体面、理性,可氛围收紧如一张网。
殷怜寿看向宁渊,某一瞬间想要在这里继续陪她一会儿。
可宁渊自己收回了望向她的视线。
烦闷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殷怜寿把壁炉和电视都研究了一遍,最终她试图通过看书转移注意力。
效果很好。
她拈着书页摔进卧榻,闭上眼之前,脑海里是方才宁渊的脸。
真奇怪啊,这对母女。
殷怜寿把脸埋进柔软地枕头里,放纵睡意,完全忘记是自己和外面的宁知晚有亲缘关系。
外人看起来多么亲密,眼睛却那样防备着。
“你为什么那样?”宁渊的声音很低,黑水晶雕刻的茶几映在她眼瞳里,加剧了其中沉黯。
“你才是我的亲生女儿,”宁知晚安然回答,“她不重要。”
“你为何不面对现实?我已经把你们的亲子鉴定交给你了。”
“那有什么意义?”宁知晚笑,“我们是被命运链接的母女……血缘微不足道。”
多么漂亮的话。宁渊看着她,手指在沙发上紧蜷着。
如果妈妈真的爱着她,这些话语会让她很感动吧。
“可我去救她的时候,你也放任了。”宁渊口中说着话,几乎讶异于自己的阴暗,“这难道不代表着你的态度吗?那时候你放弃我了,不是吗?”
茶杯放得太急,杯身与茶碟磕出一声轻响。
宁知晚转过头,苍白着脸为自己辩解。
“我从没有放弃过你,小渊。那只是历练。”
“你看,你安好无虞地离开了那里——我只是希望你适应。”
“适应什么?污染?”宁渊声音颤抖,“你比官方更早知道我的免疫天赋,对吗?可污染区不是小孩子历练的地方,我是人,不是你的船!”
“我那时只有七岁,”她脸上的血色褪下去,“我救出了你的女儿。为什么你那时候不来救我,妈妈?”
“你不需要的,小渊。”
明明因为听闻了宁渊的指责而心碎着,宁知晚的脸上却浮起笑容,“你证明了你自己,你是我如同神迹的孩子。”
宁渊觉得疲惫,她努力吞咽着呼吸,让自己的语调平稳下来。
“总是这样,妈妈。你们好喜欢说漂亮话。”
“我几乎想要相信你的……但是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扮演你们期待的角色,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我身上寄望些什么。”
“你存在,这就够了。”宁知晚上前,握住宁渊的手,“不要担心,小渊,妈妈永远不会害你。”
宁渊冷笑。
但她没有抽回手。
“去休息一下吧,宝贝。”宁知晚腾出一只手拂过她额发,语气那么温柔,“你只是太累了,长途旅行之后人总是这样。”
“我是去救殷怜寿。”
“即使没有去也无所谓,”宁知晚推着她上楼,“我说过了,小渊,你是我唯一珍重的孩子。”
宁渊一步一步迈上台阶,心中闪过一丝对殷怜寿的歉疚。
是的,她听到这样的话时,竟会觉得欣喜。
哪怕她自己不信。
暮色拢向大地。
殷怜寿睁开眼睛,茫然地眨了眨。
窗外的景色在傍晚显得更为秾艳,赤红的落日之下,大海腾起流溢霞光的浪潮。
殷怜寿两手交叠,放在自己的心脏上方,感觉那里的跳动。
——这房间是我的诶。
她在宁知晚那里受的气已经随风逝去了。躺在无敌海景房里,她感觉自己的心胸和大海一样开阔。
翻身坐起,点亮灯光。
她摸摸肚子,悄悄地走出房门。
悄悄地走是因为还不太适应。
要命,谁让她上辈子只在豪宅里做过毛贼,也像眼下这样,四处找吃的。
没找到吃的,撞见了人。
她还给对方吓了一跳。
“……殷怜寿小姐?”穿着洁白围裙的女孩扶住她,神情讶异,“您来酒窖这边做什么?”
殷怜寿没好意思说自己在找饭,灵机一动,编了个更烂的理由,“洗手间在哪里?”
女孩的脸庞闪过一丝迷惘,但还是尽责地指点,“影院旁边的那个转角中就有。”
“哈哈,谢谢。”殷怜寿其实没弄明白所谓“影院”是哪一间,只想脚底抹油。
“我还在为晚餐准备酒饮,”女孩躬身,“您还需要别的帮助吗?”
殷怜寿摇摇头,加快脚步。
虽然已经有了概念,她还是被走廊尽头铺着红毯的下沉式私人影院惊呆了。
有钱人,匪夷所思!
按照宁渊的说法,帮佣们在完成工作后就会返回宿舍去,并不会打扰雇主的生活。
好像什么童话故事里的小仙子一样,出场就是在给王子和公主打工。
殷怜寿跑到洗手间门口晃了一下,回到昏暗的私人影院里,在红毯铺就的阶梯上蹲坐下。
她叹口气。
一边有些乐不思蜀,一边感觉自己背叛了工人阶级。
反正宁知晚也不喜欢她,早知今日干脆跟着洪胜她们去码头看船去。
她挠挠脸。
路上的宁渊比这里的宁渊还可爱一些。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影厅的灯光亮起,并不刺目的暖黄色,但殷怜寿还是眯起了眼。
宁渊站在门口俯视她,脸色臭臭的。
好吧,这是殷怜寿的主观感受。
但她确实认为,宁渊在57号时脸上时常流露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更顺眼一些。
何必这么端庄,她宁可吃她那些小恶作剧的苦头。
宁渊现在这样子,又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孤身一人。
“没做什么呀,”她翘起腿,整个人看起来像要躺到在阶梯上,十分不像话,“不受待见的客人找个地方治愈伤心。”
非她所愿的,宁渊并没有用玩笑或恶作剧回应。
“事已至此,你不要再找麻烦。”宁渊的语气硬邦邦的,“爸爸到家了,过来一起用晚饭。”
这个单词对殷怜寿而言还是蛮新鲜的。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她问,“就这样直接去?”
宁渊忍耐着,把她衣角的褶皱抚平,“就这样吧。”
餐厅在另一边,殷怜寿沿着走廊打量外面树木扶疏的花园,灯火照耀下,修整精致的灌木绒绒生光。
晃眼间,一张脸在繁花中与她相对。
殷怜寿愣神,好半天才意识到那是屋内倒影。
她不是被吓到。
只是映在玻璃上的那张面容,实在过分绮丽。
餐桌旁,宁知晚和身边的男子欣然谈笑。
殷怜寿站在餐厅入口,只能看见两人相偎的侧影。
宁渊在身后轻声唤,“妈妈,爸爸,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