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担心她？”

宁知晚靠在浅米色的环形沙发上闭目养神，闻言张开双眼，接过对方手中递来的一杯冰水。

“小渊不需要我担心，”她捧着水杯，并不饮用，只看着杯壁上凝结出的水珠渐渐滴落，眼神似慈爱似凉薄，“她是个好孩子，总会回家的。”

“让她离开301不是一个好主意，”对方却不赞同，倚着长桌，指尖焦躁地敲着，“你怎么确保她不会逃？”

“小渊为什么要逃？”

宁知晚手上的水珠汇成一线，在腕骨上聚集，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她低头瞧着那晕开的暗色圆点，并不把恼怒的年轻人放在眼里。

说是年轻，其实这人也三十多岁了，拾掇得再怎么体面抵不住两个眼袋往下耷拉。按理说他这个年纪不至于老成这样，但这人心思太重，坠着脸皮了。

这间纵览海景的豪华咨询室大概给了他自己很重要的幻觉。

宁知晚烦躁地看向窗外，她记得这年轻人十年前初来301时还带着几分腼腆，没有这么烦人。

现在她只想换一个对谈者。

她马上五十岁了，对很多事开始失去耐心。

“你！”他瞪大眼睛，“她是我们的「羊倌」，关乎我们的路！”

——看吧，就是这样一个人，在301停留十年仍然没能触摸到真相，被恐惧驱赶着的岌岌可危的信仰半点谈不上虔诚。

“张医师。”她牵起微笑。

如果此刻殷怜寿坐她对面，一定会拍着大腿大呼眼熟。

宁渊的笑如同这个人的复制品。

“小渊会自己走上正确的命运的，她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还带回来了你的亲生女儿。”张医师把拳头抵在下巴上，试图遮掩表情，“你的运气还真是好……如果能将她也吸纳进来，我们就又多了一位「羊倌」。”

宁知晚微不可察地变了表情，她端起那杯已经恢复常温的水连同不悦一起咽下去，感觉口腔里有股涩味。

唯有宁渊是她的孩子，不可取代的孩子。

想起宁渊，她眼神温柔起来，把杯子搁在桌上，拎起自己的包，“她大概已经到了，我之后要去见她。”

“这世界上可没有谁是小渊的替代品。”她走出心理咨询室的大门，乘上直通车库的电梯，“我不担心她，但让那孩子收收心，不要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分神，总是没错的。”

“以及，”她看向身侧的招牌，念出上面的名字，“张志理先生，你的专业水平真是在时时退步，下个月，我要新的人来。”

“开什么玩笑，这里是属于我的——”张志理想也不想便反驳，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里是宁知晚赞助的产业。

他脸色发白，“可这本就是一种伪装啊……

“所以啊，”电梯门缓缓关闭，宁知晚笑容和蔼可亲，“叫装得像的人来。”

张志理失魂落魄地走回咨询室，扑倒在自己常坐的扶手椅旁。

他从领口掏出一个小小的吊坠，合在掌心细观。

片刻后，他眼瞳中淌出大滴的泪水来，眼球上的毛细血管迸开，染成一片浅红。

不可形容、不可分辨的呓语在他脑海响彻，他擦去鼻子里溢出的鲜血，安心地躺到了地面上。

太好了，他仍在道路之中。

攥紧手中的吊坠，张志理吃吃笑着，神色闪烁着癫狂。

殷怜寿没等司机发挥，自己从车上跳下来。

宁渊看着她背影，微抬手掌，制止了司机下车帮忙开车门的流程。

坦白讲她不知道这个步骤有什么意义，她怀疑自己那白手起家的老妈也不知道。作为301巢城解封后才发财的新晋暴发户，她们家遵循的不是什么传世家族的礼仪规范，而是有钱人的刻板印象指南。

总之要渲染出我家的司机都很专业的氛围来。

她试图用这种高级氛围感诱惑殷怜寿，让她在心中燃起对金钱的渴望！

但对方看起来好像更紧张了……

“跟我来。”

车子由司机去停，她们直接从正门进入，殷怜寿随着宁渊的脚步经过庭院里的喷泉，转进幽长的门廊里。这么一小段私密狭窄的空间让她多少安定下来。

“妈妈现在没在家，”宁渊推开门，蚀刻玻璃的花纹在她手指边沿闪着光，“我们先去你房间。”

一整面近十米高的玻璃幕墙盛着海景填满视野，云彩投下影子描摹着对岸岛屿的轮廓。

殷怜寿的脚跟上了宁渊，脑袋没跟上。

这实在不能怪她。

谁能忍住不看！

她前世里跟豪宅没什么缘分。

她只记得小时候被妈妈牵着去有钱亲戚家做客。度假区旁边的小别墅，景色应当是很美的，可她只眼巴巴看着亲戚家比自己大上许多的哥哥姐姐在超大屏幕上打游戏。

她太小了，握不住手柄，没人带她玩，就只看着。

亲戚是好心的人，把家里还完好的旧物送给妈妈，她们因此在新家里不必为购置新的家具或电器犯愁。

但她说，“冒冒失失地离了婚，干嘛还拖着个孩子。”

然而妈妈就那样拖着她，还上了所有欠下的物质和人情，开始了自由的新生活。

她那时有家。

后来有了另一个家，第一次灾变后秦姨收留她，教她在末世生存下去。

那时候她看过另一些阔气的房子，有一部分已被人占据了，另一些没人的，她们进去搜索可用的物资。

她记得一个三层的小洋房，楼上楼下加起来六个冰箱，什么东西都没有剩。最后她钻到地下室去，看到一架子卫生纸，乐得发疯。

她们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房子，这么美的景色。

宁渊驻足，问：“你要在起居室坐一会吗？”

殷怜寿转过头，说：“不用了。”

房子里没看见佣人，但四处都整洁闪亮。

宁渊说，宁知晚不喜欢在家中看见太多人，直接从酒店撬的团队，平时住在后方的宿舍里，通过暗道与主楼相连。

殷怜寿想了想，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怎样评价。

她的房间在二楼。

登上楼梯后是一个活动室。穿越过去便出现一个吧台，它南侧通向一个广阔的露台，北侧是一个办公空间。

宁渊看起来十分欣慰，“这里很适合你学习如何管理公司。”

殷怜寿神色复杂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塑封还在，“这些书不会是专门为我买的吧。”

“当然，”宁渊一甩头，笃定地看她，“你要学的东西很多。”

两列贯通房间的书架气势高耸，殷怜寿手扶窗边的长桌，扭着脖子放眼望过去，一阵牙疼。

宁渊从书架间穿过，“这就是你的房间了。”

殷怜寿沐浴着一室书香跟上，绕过一面石制屏风，脚步软绵绵地陷入一块长绒毯里。

她的床正对着一面景观窗，走近了向下俯视，海浪周而复始地卷着白沫拍向嶙峋石崖，她看着，又发起呆来。

“你很喜欢海？”宁渊靠近她，指向房间另一侧的一扇玻璃门，“那里可以通向外面。这处海崖下有一小块沙滩，是我们自己的，你可以顺着阶梯下去，游泳钓鱼晒太阳，做什么都行。”

殷怜寿表示，自己只是上辈子看多了沙子所以见到水就很惆怅而已。

为什么突然炫富！

宁渊没再让她继续观赏风景，把她推进了壁炉旁的一扇很不像门的门里，“里面有你的衣服，换身日常得体的出来。”

殷怜寿在衣帽间里挠头的时候，宁渊在她窗边的沙发上坐下。

沿海的巢城不会在海岸竖起围墙，因为那些沉入海中的污染，永远不会再上岸。

原本的3号巢城，在被官方谨慎封闭了三十年后，呈现在后来者眼前的，是一处空无一物的遗址。

有谁在这里活过吗？

连这样的事都无法确证，仿佛曾在这里发生的事，不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异型污染，而是一次寂静无声的迁徙。

轮船在海上扬帆的同时，海浪送回神秘诡谲的传闻。

但人类无法停止热爱海洋，比如，宁知晚。

从这个角度来看，殷怜寿真的是妈妈的孩子。

宁渊笑起来，看向衣帽间。

智能组上弹出一条新的简讯，她低头确认过，站起来整整衣摆。

她幻想无数次出逃，但终究还是回到这里。

这海湾中深埋过什么秘密，这秘密如何引诱着自己的母亲。她要直面这一切。

她要看清自己在这里存活过的二十年背后的全部真相。

如果这段命运本该属于殷怜寿——就让她和自己一起停留在301。

永远。

“呃，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吓人？”

殷怜寿从衣帽间出来，她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合适，换了最简单的一身衬衫和长裤。

“没什么。”宁渊调整好情绪，“妈妈回来了，我们去见她吧。”

沿着来时的路重新前往楼下的起居室，殷怜寿眼神飘忽，打量吊灯，观察地板。

宁知晚并没有以很热情的姿态等候。

玻璃墙前，女人凝视着大海，连睫毛都不曾颤动。

仿佛那其中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倾尽灵魂，长久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