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号巢城，医疗收容中心。

“污染度总算是降下来了，”负责人掏出签字笔，对着病床上的少年记录，“生长型污染导致的皮肤溃烂和出血还要一阵子才能恢复。你先把身份报一下，走个流程。”

少年缓慢地眨眨眼，低声道，“苏虹。我在301中心城的综合学院读书。”

“来这边短途旅行，竟然发生这种事。”她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对着态度良好的污染遭遇者，负责人十分和蔼，“小孩子出来玩很正常嘛，生长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好好休息，你们学院那边我来通知。”

女孩腼腆地笑笑。

她垂落在肩上的头发掩住了她后颈的皮肤。

自那溃烂创口之下，缓缓浮现一枚模糊的图腾。

殷怜寿坐在驾驶位，腰酸背痛。

长途开车真是要命！

车上几人俱是昏昏欲睡，她特意咳了两声，陈家怡把脸伸过来，迷迷糊糊地看着她。

“陪我说说话，”殷怜寿皱眉，“有点累了。”

“疲劳驾驶可不行，”陈家怡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管提神滚珠，擦到她太阳穴上，“一会看见休息区歇一下吧。”

言罢，她睡眼朦胧地看向前方，眼神渐渐清醒起来。

“哈哈，恐怕不用再歇了，”陈家怡两手把住前排的车座，把脑袋从空隙中伸到前面来，兴高采烈的样子，“小老板二号，把车开过这个长坡！”

她们面前的公路向高远处绵延，两侧唯有荒草和断崖，殷怜寿便是因为这单调景色生出困倦。

“开过这里……”殷怜寿换低档位，给了一脚油门，“前面有什么？”

陈家怡嘿嘿笑。

宁渊也清醒过来，嘴唇动了一下，却保持了沉默。

“干嘛呀，神神秘秘的。”殷怜寿嘟囔。

她开车很稳，车辆平缓地越过坡顶。车头俯下的同时，她看见巨大的城市在视线中升起。

距离301还是很远。她只是占据了高处的视野。

目极处，大海只给她留下一线光影，建筑尚无从分辨清晰，只城市本身如从海中攀上陆地的一抹画卷，彰显着辽旷的轮廓。

巢城的墙壁在高处看下去像一条虚线，遮挡不住其中的半点风光，殷怜寿望住那闪闪发光的城市，屏住了呼吸。

“欢迎来到世界第三的大型巢城——”陈家怡扬手，“我们到家啦！”

车队全速行驶，迅快地掠过横向半岛的大桥，经由外侧的子镇，进入了一段能在下方海岸看见一片风电设备的环形公路。

殷怜寿心力交瘁地握着方向盘，深刻洞悉望山跑死马的古朴道理。

“究竟还有多远？”她问。

陈家怡仰面朝天，张着嘴呼呼大睡。

宁渊开了一瓶维生素饮料递给她，她喝了两大口，停下，“好了，希望中心城的检查站能在我试图寻找洗手间之前出现。”

收回那瓶饮料，宁渊低着头把瓶盖拧紧，突地笑了一下。

她降下一点车窗，潮润的海风沁进车里。

“真希望你对中心城的这份期盼能持续到宁氏上去。”

“我对宁氏很有热情啊，”后视镜里，殷怜寿挑眉，“巨额家产呐，存到账户里可以吃利息到死的。”

宁渊哑然，张了张嘴，被这人没出息的程度惊呆了。

良久，她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让妈妈认可你。”

“不认可的话，她会把我赶出来吗？”

那倒不会。宁渊沉默。

宁氏不至于那么小气吧啦。

但她千辛万苦接回殷怜寿，是希望自己能解脱出来。

奈何这家伙完全不上道！

她抱住胳膊咽下一股邪火，再度温柔微笑，“当然不会。”

总之，殷怜寿也跑不了就是了。

她垂下眼吐息，不太情愿地意识到，自己的心里正咕噜噜地冒出孩童时期才有的那种、得到新玩具的喜悦。

终于顺利地通过了检查站，一行人轻车熟路地进入管控区。

大型巢城的管控区也气势非凡，殷怜寿四处打量，这地方看起来既像之前中心城的医疗收容中心，又像她前世见过的航运中心。

——这个世界曾经有过机场。

路上她遥遥看见过那几乎埋在荒原中的建筑尸骸。车队在它身畔加速驶过，当时是陈家怡负责驾驶，她念叨着：“这些废址里真的有「那东西」在筑巢吗？怪吓人的。”

比起不曾真的见过的「食尸鬼」，她当下更好奇机场的停运，在智能组搜索后，她在历史资料里发现了数起机上污染事故。

巨型铁鸟自空中撞向巢城，坠机本身造成死难后，污染在鲜血与尸块中蔓延开来，酿成更为惨烈的悲剧。

几乎是在巢城模式铺展开的同时，这种运输方式便退出了历史舞台。

目前，只有部分小型飞行器在继续进行农耕作业。

所以陆上运输才是主要的物流途径，而当运力难以负担巢城间的资源流转时，海上运输不得不再次登台。

原编号「3」的巢城啊。

舒舒服服地躺在301管控区的公寓式房间里，殷怜寿熄灭了智能组的屏幕，闭上双眼。

——人类无法放弃的海湾。

田泰平一早便离开管控区，感激不尽地同宁氏一行人道别，并表示可以在学院安顿下来后付给她们车旅费。

宁渊拒绝了。

殷怜寿高高兴兴地跟他挥手拜拜，祝愿他顺利上任，升职加薪，从此不必在休息区吃便宜罐头。

“承你吉言，哈哈。”田泰平把衬衫掖好，拍拍西装上的褶子，拎着自己小小的箱子进入中心城。从背影看，他的头发显出几分茂盛，竟有了点年轻人的蓬勃。

所有走进301中心城的人都这样。

休息区里停着的那辆客车昨日载来了一群青年人。此刻他们脸上洋溢着傻乎乎的兴奋，在城关大门前拍照留念。

“新生活啊……”殷怜寿看着这些景象，又眯着眼看向朝阳，“真是不错。”

“保持住这种心态。”宁渊凑过来，“大家要先离开了。”

“嗯？队员们不和我们一起进去吗？”

“不啦！”陈家怡在驾驶位上探出头，“我们把车开进中心城，直接往06子镇的货港去。”

她笑道：“我们的船在那里呢！”

——一座巢城共六座子镇，06号是偏东南的那一座。

“海上安保，还是给轮船护航习惯些。”洪胜也将车开过来，神采奕奕，“这跑到陆上救人的活，最好不要再有了。”

殷怜寿唉声叹气，“好歹也一起经历过生死，洪队真是冷漠。”

另一边陈家怡举起手腕，大声笑：“我很喜欢小老板二号哦！你是我的福星！”

她晃晃腕上的智能组，“多谢小老板追加的奖金！爱您！”

闻言，其他的安保队员也都点开了智能组，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李老师在陈家怡身后比划了两下手势，试图劝阻她展示个人收入的张狂行为，但显然，他的组员没能接收到他的职场情商教学。

宁渊习以为常，挥挥手，“大家回去后好好休息吧，我们船埠再见。”

“小老板再见！”“再见！”

殷怜寿与她们挥别，放下手时，心中一阵莫名空落。

“那，我们也走进去吗？”她指指城关大门，“坐专车远不远？”

其实巢城中也有公共交通，但为防污染，并不密集，居民们也倾向于采取更为独立的专车出行。

而殷怜寿纯粹是觉得坐公交前往豪宅有些寒碜……感觉不像去和富豪老妈相认，像是去富人区推销滞销商品。

宁渊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家里的司机会来接。”

又补充一句，“你不必紧张。”

坐回管控区大厅的沙发里，殷怜寿翘起二郎腿。

不是紧不紧张的问题。她心想。

普通小孩着实不适应“家里的司机”这种词组。殷怜寿把手一揣，无比怅然。她比较适合应聘司机。

宁渊正捧着杯热茶悠然品味。殷怜寿放眼打量过餐饮区，被301的商业头脑惊呆了。

5702那个小管控区的食堂在这里的对比下显得无比朴实。

——她决定服用免费的矿泉水。

钱，或者说资产，对殷怜寿而言是很抽象的概念。

前生，末世来临前，她是个从妈妈手里领零花钱的小屁孩；末世来临后，钱是废纸，文明退至以物易物的原始阶段。

对于宁氏航运，她无法构建起专业的概念，她只能想象到小时候看过的偶像剧里，住超大房子却只热衷恋爱和吵架的美丽笨蛋们。

宁渊倒是蛮符合那个形象的。

美丽，友善，亲切，甚至还要将家产拱手让人。

殷怜寿眼神飘忽。

她想象中的剧情走向，已经是她抱紧宁知晚大腿，高呼“只要给我五百万，我就不会来拆散这个家！”，然后宁渊哭喊着“不我要把你的东西还给你！”，总之这样那样，最后她得到一大笔钱，过自己孤独且富裕的小日子。

……或许可以再多要点？她纠结。

“喂——”一只手伸到她眼下，敲了敲几案，“在想什么？”

她抬眼，宁渊正平静地看着她，“我们的车到了。”

殷怜寿恍恍惚惚地跟上去。

戴着白手套的高挑女性一身利落西装，打开车门躬身迎候。

阳光下车身闪耀着珍珠光泽，线条流畅如陆地行鲸。

殷怜寿反倒停止了胡思乱想。

两辈子开车都只为逃命，这辆美丽的豪车来到了她的知识盲区。

她只能说，怪好看的。

她灵活地钻进车里。

然后收回试图关门的手摸了摸鼻子。

没人察觉她微小的窘迫。

宁渊在她身旁坐稳后便对着窗外发呆，司机发动车辆，一整个城市的繁华在车窗外流淌。

殷怜寿低下头，看自己穿得很旧的靴子搁在真皮地垫上。

……她脚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