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怜寿发誓，自己绝对是出于乐于助人的高尚品格，才提出帮忙的。

绝不是因为她好奇那套束具怎么运作。

她毫不留情地把头部拘束套到了疑似污染者的少年脑袋上，并在控制阀向脸部收紧的时候，发出了没见识的惊呼。

宁渊沉默地横她一眼，上前一步，一只手固定在肢端拘束的位置，另一只手挽起少年的衣袖。

殷怜寿探头看过去，骇然睁大了双目。

“皮肤表面出现了大面积溃烂，”宁渊皱眉，“指甲下有血斑。”

“不太乐观，测试也交给我来吧。”

“没事，生长型没那么危险，”陈家怡在店内换上了一套简易防护组，店员则早已躲起来了，“小老板你又不会抽血。”

宁渊撇过头，“反正就是把针头扎进去。”

殷怜寿听得血管一麻，不禁对陈家怡和李老师两位专业人士产生了一丝感激。

“那怎么能行？”陈家怡走过来，消毒抽血，将血液滴进一旁的污染度测试仪中。

殷怜寿留意着店员之前掏出来的那个百宝箱一样的箱子，猜测这种污染应对套装应是每户一份。

“深蓝色，”陈家怡举起手中试纸，“确实不太乐观，但应该还在可干预阶段。”

“生长型这种小麻烦就交给他们吧，”她收起测试仪，转过头，“驻城兵团的人到了。”

不远处，果然有一支穿着防护组的驻城兵团小队赶来。

污染免疫天赋果然在哪里都颇为值得信赖，宁渊跟对方交流一阵，驻城兵团很快便用污染阻绝处理过的特殊用车转移走了已经被控制住的生长型污染遭遇者。

效率很高。

陈家怡转过身趴在冰激凌柜台上，哼哼唧唧地跟重新出现的店员耍赖，“先给我们打三份冰激凌嘛！”

店员有些困扰：“可是还要经过污染观察……现在继续出售的话不太合规呀。”

陈家怡沮丧地蹲下来，表情夸张得天塌了一样。

殷怜寿无奈摇头，感到手腕一震。

【13号中心城的居民与旅客朋友们，出现在K11街区的污染问题已解决，确定为生长型污染遭遇者，目前已在驻城兵团控制下由医疗收容中心完成收容。】

【请各位在最近几日内密切观察自身及周边的情况，如有不适或异常，请及时向巢城方寻求帮助。】

“或许，我们也需要观察一下吗？”殷怜寿好奇道。

“巢城可忙不过来，”陈家怡摆摆手，“未完成的生长型污染罢了，抗性天赋者去添什么麻烦。”

“但是为了防止附近商品发生扩散型，这里的商店都要暂停出售，”她捂住心口，忧伤道，“我的冰激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宁渊揉揉眉心，点开智能组，“直接去吃饭吧——我订了明晶公馆，如果你能喜欢那里的冰激凌，就再好不过。”

陈家怡瞪大眼睛，半晌，抓紧了殷怜寿的手。

“小老板二号，你真是我的福星！奖金入账，消费升级。难道是发财的征兆吗？”

街道已再度流淌起来。

殷怜寿跟在宁渊身后坐上专车——巢城内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外观是相差无几的小型轿车，坐起来很舒适，只体积不大。

她真正乘坐后，才意识到宁氏驾驶来的那几辆越野车在巢城内部多么显眼，怪不得这次进入中心城，她们把车停在了休息区。

与她在57号巢城所经历的，居民们对灾异型或瞬时型污染的忌惮不同。

在这里，街道上发生的一次生长型污染事件，好像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罢了。

明晶公馆，宁氏航运的安保队员们已在等候。

“小老板怎么在这么好的地方请聚餐啊？”一位队员笑嘻嘻道。

殷怜寿跟随着侍者指引落座，感觉自己一身衣服和眼前场景格格不入。

其他人倒随性自在，侍者们也并无异色。

根本不晓得这边的餐桌礼仪是怎么一回事，她索性也放松下来。

宁渊弯起眼眸，“这次劳烦诸位前往57号巢城迎接宁氏的真正继承人，经历了种种风波。最终，是多亏了大家的努力才能有如今这样的好结果，本就该庆祝一下。”

侍者们送上清口开胃的茶饮，她轻轻颔首致谢，随后道，“返回301时，我们大概等不及要和家人团聚。所以，我干脆将聚餐安排在今天。”

殷怜寿正捧着茶杯开怀畅饮，宁渊眼神扫过来，她兀自吹了吹茶汤。

和宁渊对视半晌，她结结巴巴地发言，“非常感谢大家……”

陈家怡不知是想笑还是怎的，哼哧出一声鸣叫。李老师坐她旁边，掩饰地轻咳一声。

菜品恰到好处地呈上，宁渊扶额，“大家开动吧。”

盘箸声响起来，一群人聚在一起，场面总归有些闹哄哄，殷怜寿观察片刻，笃定自己也不必讲究什么，挟起眼前的鱼片，心无挂碍地咽下去。

好吃！

宁渊挨到她身边，并未如其他人一般动筷，手中的酒杯像个应付场面的装饰品，只被她稳稳端着，

“你要习惯。”她说，“和船上的队员们打打闹闹没什么不好，但回到家中，有些场面你要知道如何表现。”

“那里会有很多注视着你的人。”

她眸光沉进酒液里，在餐馆里氛围作用大于照明作用的灯下泊成一口深井，教人分不清里面装着什么。

殷怜寿抓抓头发，嘴里的美食索然无味——

呃，好吧，其实还是很香。

“你这样真的好像诈骗拉人，”她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感觉细微气泡在口腔里跃动，侧身偏向宁渊，“宁氏航运在你那怎么像个烫手山芋一样？”

她对新世界的很多事都不了解，不代表她不觉得奇怪。

原主的亲生父母似乎都并不热衷于接亲生女儿回家，宁渊作为假千金所表现出的热切，简直称得上可疑。

说到底，她目前看到的只有那一张照片。

“你并不是秘密出来接我的，”她说，她知道宁渊通过智能组与宁氏的老板联络过，“可来到我身边的人只有你。我猜宁氏对于你口中所谓的真正继承人并没有十分热切。”

对此，她没有什么感受，说到底，这段崭新的生命也来源不明，真正错失命运转折的，是那个永远停留在5702的“殷怜寿”。

宁渊攥着手腕，“你难道不会不甘心？有人占用你本该经历的生活，让你在颠沛中饱尝苦痛。”

“我没有什么不甘心。”

是的，仅代表此时此刻的殷怜寿自己。

她低下头，把后半句话和餐盘里的食物一起吞下去，“我本已不该活着。”

宁渊看着她。

“妈妈的亲生女儿”是个很奇妙的角色，正是这一点让她无比释怀——她从此可以不必牵绊于经年来在噩梦里纠缠的一切，把所有都抛给眼前这个人。

“可是我不甘心。”

她轻喃，“你要成为妈妈的女儿，接手我的命运。”

殷怜寿并未听见她近于呓语的剖白，转过头敬一杯酒，“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宁氏的责任大概还要在你肩上停很久。”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你们的世界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殷怜寿前世生在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家庭，度过了温馨快乐的童年，在末世来临前，她只是一个会为了周末的一顿炸鸡而高兴的小屁孩罢了。

大型公司、超级富豪之类的名词，对她来说等同于商业广告、财经频道或者法制新闻。

她跟着宁渊是因为没地方可去……富二代听起来是个多好的工作岗位。

可怎么赶鸭子上架地叫她担起责任。

富二代也可以是草包啊！

宁渊收紧手指，微笑，“想让我陪着你？”

“也好。哪怕命运无法转交，起码，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殷怜寿被那两杯酒搞得有些昏头，转脸看见宁渊的笑，傻乎乎地礼貌笑回去。

“不是孤身一人？对……”她倚在宁渊身上，“我认识你。在这里，我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她笑起来，一种过于漫长悠远的苦痛穿过她心胸，无法跨越时空挽留住的那些身影在她模糊的视线里破碎。

她吐出醉语，“宁渊，你是一个好人。”

并非她掌握某种信息让她确定了这一个事实，只是她想要忽略所有疑点相信这件事。

无论这寻亲记背后隐藏什么，殷怜寿都不在乎。

她知道自己在耍赖。

破壳的小鸭子跟着妈妈，近岸的船紧牵住锚。

谁让宁渊救了她呢？

某一瞬间她甚至想要和宁渊讲一个佣兵穿越的奇幻故事，但尚在的一点清醒理智让她缄默。

“啊，小老板二号酒量超差！”陈家怡的声音传来，依旧精力旺盛。

……这家伙长得乖巧，内在完全是个混世魔王啊。

殷怜寿捂住眼睛，轻声笑。

她只是需要一个「归处」。

宁渊带来的海上安保小队，比宁氏航运公司更为亲切具体。

“无论如何，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宁渊注视着殷怜寿，“你会喜欢那里吗？”

往桌椅间倒伏的困倦之人未给她应答。

一餐饭，终究酒阑人散。

一行人在巢城中过夜，陈家怡帮忙划开房门，宁渊搀着殷怜寿走进去。

“那我先回去休息啦？”陈家怡看着她们安顿下来，“明早还要出发。”

宁渊“嗯”了一声。

陈家怡回房后，宁渊却没有离开殷怜寿的房间。

她点开智能组，之前发送的信息已收到了回信。

【我们两天后抵达301。】

【我知道了。小渊，你要明白，你是我们唯一珍重的孩子。】

宁渊盯着那回信，直到屏幕熄灭。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