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的宫宴,顾念其实也在受邀之列,但是她并没有去。
一则顾月也在,她不想去出丑,二则她如今已是临近婚期的待嫁之身,既然撑不起台面,倒不如别去自讨没趣,等到嫁给了晋王之后再以晋王妃的身份出来应酬,便没有人会敢轻易瞧不起她了。
事实也证明她是明智的。
沈凝那个傻子,明知顾月就是褚明婵了还要去硬碰硬,虽然没再跑到顾家来哭,可是被九公主当场打了脸面的事如今云京谁人不知?
沈氏不知顾月是褚明婵,自然是对沈凝得不偿失的举动十分失望和恨铁不成钢。
她对沈凝的关注淡了,自然也就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她这个“亲生女儿”身上。
这不,今日一有空,沈氏便带着顾念亲自到绣毓楼买衣裳来了。
应该也算是她出嫁之前最后一次出门闲逛。
“从前你不在家,都没有给你添置过什么东西,如今你眼瞧着要出嫁了,也算是临时抱佛脚,再给你添些喜欢的衣裳首饰,你瞧上什么了,自管买就是,别给娘省钱。”
沈氏亲近地挽着顾念的胳膊,柔声和女儿说话。
顾念乖巧地点头。
下了马车,沈氏一眼便注意到了绣毓楼门前那辆比顾府更华贵些的马车,看清了上面写着的“褚”字。
“是褚家的马车。”沈氏讶然一瞬,“不知是褚夫人还是褚家千金也在里头。”
对于褚家,顾兴为认为不应当交恶,曾与沈氏提过,若是有机会和褚家人相交,能亲近起来便是最好。
是以对于褚家女眷,沈氏始终还是存着些亲近的心思的。
此时一件褚家的马车也在,想着他们毕竟是从蜀地才来的,对于云京或许并不熟悉,若能借此机会和褚家夫人小姐聊聊云京流行的衣裳首饰,或许可以与褚家人拉进一些好感。
倒也不是沈氏就乐意这么上赶着,只是先前沈凝得罪了褚家的事情几乎可以说是人人皆知,即便这些日子沈氏已经许久都不允许沈凝上顾家的门,但是因为先前两家之间的关系亲密,也难保褚家不会因为沈凝而迁怒于她们。
所以沈氏才会瞬间便动了心思。
只是沈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没有注意到身侧顾念面上瞬间难看下来的神情。
“一层的衣服要是你不喜欢,咱们上楼上去瞧瞧也可以。”
徐瑶曦毕竟是在宫里穿惯了好衣服的公主,挑挑拣拣半天,没看到什么很喜欢的式样,不由得有些失望。
顾月的本意是想叫她开心,是以便如此提议。
绣毓楼是云京最大的售卖衣裳首饰的店铺,总共分为四层,出售的物品精致程度依楼层越高依次递增。
一层是面向所有人的,对于九公主这样的身份来说,也就是看个热闹,既然热闹看完了,上楼逛逛也没什么。
但是自然,上的层数越高,也不是想上就能上的,尤其是到了三层四层,都得是在京中稍有脸面的人家,在绣毓楼买过许多东西,手里有对牌在才能上得去的。
除非是皇城里头的正主们亲自驾到,否则便是再贵重的人过来,也得照着绣毓楼的规矩。
也算是绣毓楼一种提高档次的手段。
褚家刚刚搬来云京,在绣毓楼定然是没有对牌的,甚至可能也不知道绣毓楼的规矩,这便是旁人、比如沈氏献殷勤的机会。
倒也不是沈氏认得褚明婵,只是绣毓楼一层今日没太多装扮尊贵的人,顾月和徐瑶曦在其中的装扮太突出了,由不得沈氏认不出来。
“二位姑娘可是想去楼上闲逛吗?正好我这里有绣毓楼的对牌,也要上楼,不如顺路同去?”
沈氏笑得温和无害,倘若是不相识,只怕真要以为她是什么路过提醒的热心之人。
顾月对沈氏的声音,那是再熟悉不过了。
尤其是……她现在身边还带着春迎。
“你是谁啊?”徐瑶曦不大高兴有人打搅她和顾月,转过头去蹙着眉看向沈氏。
沈氏心中虽因她的无礼感到不适,但想到自己今日的目的,也怕眼前这人便是褚明婵,还是耐着性子忍住脸色,仍笑着道:“我夫君是户部尚书顾兴为。”
徐瑶曦不耐的目光在沈氏的话音中蓦地变成讶异,下意识便往顾月的方向看去。
而沈氏自然也就含着笑跟着往顾月的方向看过去。
下一瞬,她面上的和善的神情摇荡片刻,倏然归于皲裂。
失措的情绪促使沈氏猛然移开目光,又在再次看见更为熟悉的春迎的容貌之时,显而易见地全面崩溃。
“你、你们……”
沈氏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顾月和春迎。
“啪。”
沈氏的手被徐瑶曦身边跟着服侍的宫人毫不客气地挥开,轻斥:
“你这妇人,怎生如此无礼?”
这一下的动静极大,惹得周围顿时便有人悄悄偏头看起热闹。
沈氏的脑子也被这一下给打得瞬间清醒。
然而清醒过后,注意到周围人隐秘窥探的目光,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就是更深的怒火和耻辱感。
“原来真的是你!”
这一刻,她才终于相信了先前沈凝的话,然而该丢的脸,她方才却都已经丢净了。
褚明婵真的是顾月!
后知后觉的感觉令人憋闷无比。
尤其是这个让她丢脸的对象,还是从前那个本该被自己死死拿捏住的养女。
她竟然没死!
怒气上头,沈氏当下一刻全然忘记自己身处何地何人面前,扬声便喝骂道:
“你竟以假死欺骗父母奔逃,好一个不孝不悌的竖子!”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嗡然。
即便是不识得面前的两人,这话题听起来也太过劲爆了。
有的人目光落在顾月身上,看不出这样一个仪态大方端庄的贵女,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而身处话题中心的沈氏,是怎么也没有想到,顾月竟然会是假死。
如沈凝一样,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姑娘,即便是如今大变了样子,分别也才月余,她不会就彻底认不出来了。
更何况她身边还站着春迎。
“……还有你,你这个小蹄子,帮着姑娘假死逃离庄子,对主家不忠,合该乱棍打死!”
沈氏早不喜欢处处帮着顾月违逆自己的春迎,如今除了骂顾月,自然也不可能会放过骂她。
一个奴婢而已,比骂顾月的风险小得多,沈氏经过一开始的震惊之后,理智倒也稍稍回笼一些。
然而究竟是真的理智,还是愚智……
站在顾月身边的春迎的眸光一暗,掩去不知是失落或是什么的情绪,再抬头时,只余坚定。
“夫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她的语气之平淡,像是从未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那样,面对沈氏的时候,并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奴婢的身契从来都是在顾姑娘的手里,姑娘临去之前将奴婢的身契交给了褚姑娘,从那之后奴婢便是褚姑娘的人——是以无论是何时,奴婢从来都是尽忠职守,忠于自己的主子的,当真不知顾夫人何出此言。”
是啊,这小丫头片子的身契始终被顾月自己牢牢握在手中,又何尝不是一个让沈氏厌恶的原因呢?
因为沈氏讨厌那种养女随时都会不受自己管教的失控感。
而春迎就是这种感觉来源的最重要的源头之一。
“顾夫人当真是糊涂了。”顾月一看沈氏那副样子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气定神闲地紧跟着道,“家父是护国公、镇远大将军褚林,家母是护国公夫人,从前的确曾因与父母走散而有分离,但却无有欺骗无有奔逃,更不必提不孝不悌,顾夫人这指责,不可谓不重啊……只是师出无名,倒叫人疑心,是否对我褚家不满,以至于空口白话,如此污蔑我褚明婵、污蔑褚家。”
她的话掷地有声,不疾不徐,显然是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姿态,加上她身边的丫头也将话说的清楚,有些原本见沈氏激愤不似作假,觉得多半是顾月有错的听众,心中的想法顿时倒戈了。
要是那些话是真的,他们可没见到褚姑娘露出半分心虚,反倒是进退有度。
而且……原来她就是褚家的那个千金小姐啊,近来他们可都没少听闻这位姑娘,如今一见,果真是如传闻中的那般倾城国色啊!
“并且。”
一片议论声中,顾月话音又起。
“夫人话中所谓‘奔逃’……”她的眸光轻闪了闪,不着痕迹地扫过周遭众人的反应,“有什么事情那样严重,竟然都叫顾家姑娘落到需要奔逃至死的地步,也着实令人好奇。”
大宅门里的阴私,想来也是为人所好奇议论,猜测纷纷的,顾月给出了一个话头,底下原先不知此事的,或是未曾深想的,便皆受触动,顺着话题议论起来了。
其中最主要的观点,无外乎细思极恐。
真千金回来了,那假千金的下场会是什么呢?
沈氏听着耳边的喁喁议论,心中莫名一寒。
她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顾月她,该不会是知道什么了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刻的沈氏彻底冷静了下来,尽力稳住心神。
“我毕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这些年好吃好喝,替你操着每个母亲该操的心,你私自离开顾家连说都不与我们说上一声,岂是为人晚辈之礼?怎的还要从旁揣测是我顾府对你不住?”
顾府的名声,是一定不能毁在她手上的。
“且不说顾夫人方才是如何当着大家的面辱骂我与我的丫头的。”顾月一哂,“莫非顾夫人到现在都还觉得我是你府上的顾月,可以任你调教叱骂吗?”
顾月是绝对不会承认从前的身份的。
任外面议论纷纷,但从前她本来就甚少出门,只要没有证据,谁都不能用这份养恩来光明正大地要挟自己。
而一旦承认,便是给了沈氏乃至顾兴为一个巨大的把柄。
她绝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顾月就是死了,死在沈氏亲手递给王妈妈的毒药逼迫之下。
任谁来说,都是这样的事实。
顾月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如寒冰般的冷凝。
阳光照进绣毓楼中,割出一片片斑驳交杂的暗影。
盯着面前从容貌到性情全然换了一个样子的顾月,沈氏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这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要自己多说几分狠话,即便心中百般想要反抗,也仍旧会被死死镇压在她手下的那个养女顾月了。
此时的四周,没有一声议论是彻底站在她的一边。
再继续下去,她恐怕是说不过顾月的。
不,如今的顾月,在众人的眼中,代表的是褚家的褚明婵。
褚家!
这个认知让沈氏背后再次出了一身冷汗。
成年累月对顾月的不喜,让她先前甚至忽视了这个身份与他顾家之间的差距。
若是自己依旧针锋相对,彻底惹恼了顾月,褚家出手对付顾家,顾兴为会选择保她吗?
沈氏不敢细想。
“娘……”一直站在沈氏背后默不作声的顾念,此时忽然悄悄地扯了扯沈氏的衣角。
沈氏可千万不能当面得罪顾月啊。
若是顾家因此而失势,那自己往后的路可就没那么好走了。
被顾念提醒的瞬间,沈氏也想到了这点。
同时因为顾念的存在,她也给自己找到了台阶。
是啊,即便自己此时向顾月低了头,也是一片为了亲生女儿未来的拳拳爱子之心,并没有什么可耻。
想通的瞬间,沈氏心中便从先前的激愤之中慢慢缓了过来。
“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她的面色渐渐容缓下来,看着顾月的目光像是怔住,“原来,当真不是月儿啊……”
不多时,她的神色又慢慢带上了几分痛色,“褚姑娘……与我家月儿长得实在相似,我当真以为你是月儿,却不认我这个养母了,思女心切之下恨铁不成钢,这才口不择言,却不是当真有意冒犯褚家。”
这个台阶找的可真不错!
将方才的痛骂都找补成思女心切、长辈关切之下的斥责,既解释了方才的失态,又完美地表演了一个对养女怀念至深的母亲形象。
顾月自然看到了沈氏和顾念的小动作。
呵。
明明已经对她恨之入骨了吧?却还能为了亲生女儿放得下身段向她低头。
当真是能屈能伸。
——但是,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的吗?
当初沈氏能够为了亲生女儿回来后可能需要的未来,忍辱负重,养育她这个备受厌恶的养女长大。如今也能够为了“亲生女儿”的未来,忍辱负重,向如今得势归来的自己低头。
可真是伟大的母爱,令人感动的母女之情啊!
“褚姑娘,你别介意,我娘她只是……太过思念月妹妹了。”顾念也在这个时候适时插话进来。
而她看向顾月的目光,却带着十分的泪眼盈盈。
那是一种只有当局之人才能够看得懂的暗示——
她们其实都已经认出她了。
既然她不愿意与她们相认,她们不强求,但是无论如何,沈氏都是当真对她诸多思念,才会在今日如此失态的啊,她实在不应当对她们如此针锋相对。
这一世的顾念从来没有明面之上针对顾月做什么不好的事情,甚至于先前在她面前扮演的都是一个进退两难但为顾月着想的姐姐角色。
是以她自认为,顾月即便不喜欢她,也不会发现她外表之下对她藏着的恶念。
但是很显然她错了。
看着顾念还不知好歹地凑上前来和她打什么可笑的亲情牌,顾月忽而笑了。
“顾念姑娘是吧?听说你与我相似,都是才被从外边寻回来的千金小姐,从前没养在父母身边。”她的语气轻飘飘地,话中含义却不如语气那般轻巧,“我从前颠沛流离一些,养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但出于好奇曾打听过,顾念姑娘从前的养父母似乎还在世呢。”
说话时,她的目光始终意味深长地看向顾念,“先前行路之时,我曾在街上见过顾姑娘和一对长相与你相似的夫妻谈话,不知可就是你的养父母啊?从长相看,也是你与那家人缘分不浅,这才有幸被那家人收养去了的吧,不过将养父母接进云京赡养,顾姑娘倒是个知恩的。”
顾念简直是悚然一惊。
其实先前对于顾月有没有看到她与父母说话的事情,她便始终是心存疑虑的,但见顾月全然没有用这事说事,还以为她是根本没看见或者没深想。
那时她是本以为顾月再没有机会翻身了,才会放松了警惕。
可今日顾月忽然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来……
顾念狠狠地打了个寒噤,猛地将目光转向了沈氏。
若是因此叫顾家人生疑,一切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