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鸠下楼后就看见颜雉斜歪在沙发,倚着靠垫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沉沉睡去。他放缓步子,轻轻靠近,取下闲置在一边的薄毯盖在颜雉身上,最后用轻柔的力道把他扶正。
颜雉仍旧没醒,熟睡的脖子摆正后又被重力牵引,自由地向一旁歪去。
云鸠无奈,将手垫在颜雉颈后,固定住这颗不听话的脑袋,他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流落在此处。
阳光越过蕾丝窗帘在颜雉白皙柔和的面容上落下雀跃的碎影,那是一张被上天偏爱的脸,小巧精细,有浑然天成的弧度嵌合勾勒,阖目时带着山野悠林的娴静。
让鸟雀不由自主地靠近栖息,安家筑巢。云鸠似乎也受到某种难明的吸引,鼻尖缓缓凑近颜雉颈后那处,他嗅到一种清甜的奶油果香,明晰却不腻人。
云鸠睫毛颤动,阖上眼帘,仿若一只不分昼夜飞舞的鸢尾蝶,终于得以在盛夏袒露花蕊的栀子上,收翼小憩。
空旷的小楼里只有两道渐渐重合地呼吸声,平静而绵长。
颜雉从午梦中惊醒后看到的就是云鸠凑得极近的脸,险些又是一惊。闭目回神片刻,再看着云鸠全须全尾地睡在自己身边,登时松了一口气。
梦里的云鸠可是被他爹拆胳膊卸腿了,他怎么拦也拦不住。
颜雉心想,云鸠今早天不亮就起床了,一定很累吧,他想让他再多睡一会儿,于是轻手轻脚地挪动身体,打算把身上的薄毯给云鸠盖上。
不成想他笨手笨脚的动作却把浅眠的云鸠弄醒,看着那双还带着迷蒙水气的眸子,颜雉愧疚道歉:“对不起呀,我醒了,把你也吵醒了。”
云鸠摇摇头,下意识安慰道:“是我不小心睡着了,本来就该醒的。”
看颜雉还是一脸自责的样子,云鸠想了想,转移话题:“颜叔叔已经回去了。”
颜雉果然把关注点放到这件事上,欣喜道:“太好了,我爸没为难你吧?不过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这关应该算是过去了!”
云鸠摇摇头,笑答:“颜叔叔对我很和善,我们只聊了几句家常,我觉得他……对你很好……”似乎是觉得自己僭越多言了,云鸠止住话头不再继续往下说。
颜雉倒是没有听出哪里不对,坦然接话道:“是啊,爸爸确实对我很好,都好到有点烦了。”
颜雉摸出手机,显示他有几条未读的讯息,点开一看是颜慕半个小时前给他发的,估计就是刚走时候。
看完讯息,颜雉抬头看向云鸠道:“爸爸问我们要不要补办婚礼还有蜜月什么的……我帮你一起推了吧,你要是想去哪里旅游的话,就跟我说,我带你一起去玩,不用客气的。”
颜雉怕云鸠以为是自己太小气又怕他觉得自己太没分寸感,所以啰啰嗦嗦解释了一大堆。
云鸠却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将摊开的小毯子重新叠放整齐,搭到沙发扶手上,假装不经意道:“我打算先随便找份工作,附近有家酒吧在找兼职,多少能……”
“不行不行!”颜雉连忙打断,他觉得酒吧这种地方特别不安全,尤其是对云鸠这样长相的人,不是他封建,毕竟上次泗桥镇云鸠把他从酒吧捡走的往事还历历在目,他可不想哪天云鸠再往家里捡回什么人。
颜雉想,既然是自己把云鸠从泗桥带回宿京,那么他也自然拥有了看顾云鸠的责任。仔细算来,现在的云鸠确实背井离乡,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安稳,唯一的安身之所就是自己的这栋小别墅。明白这点后,一种神圣的、令人欣喜的使命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颜雉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可靠一些,承诺道:“工作什么的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会给你日结工资的。你放心,我绝对不让你白拿钱!你呢……你就从现在开始,每天在家里照顾我,像前几天一样就可以了!这样应该不会让你为难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云鸠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拒绝的必要,他能够体会到颜雉对自己的用心,只是不敢揣测这份心是出于喜爱还是天性的良善,于是便干脆什么都不去深想,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
“当然,我会好好打理这个家,不过工资就不必了,包吃包住我就已经很满足……对了,如果你这儿有高中课本的话,方便借我用吗?我想重新开始自学,你放心,不会占用太多我为你工作的时间。”
“啊,”颜雉惊讶地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应该是有的,嗯……可能需要找一找,大概是堆到地下室去了,你要大学的课本我这也是有的,如果你打算学金融的话……”
颜雉暗自感慨:学霸果然是学霸,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他的终极人生目标就是不劳而获吃白饭,目前靠着父亲颜慕已经阶段性实现。
感慨完两人之间的云泥之别,颜雉突然意识到云鸠借书一定不是和自己一样装装面子的,顿时有些犹豫,吞吐道:“不过……就是……”
云鸠不欲见他为难:“不方便也没事,我可以去图书馆。”
“不是不是!”颜雉看他误会,赶紧解释,“诶呀,我就跟你直说了,我上课不怎么听的,书上没什么笔记,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可能真的还不如新书要不我给你买新的吧,就当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颜雉眼巴巴地看着云鸠,仿佛拒绝他的馈赠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云鸠看着这幅娇憨情态,竟破天荒地同颜雉开起玩笑:“既然是礼物,那总得称了收礼人的心才好,比起空白的新书,我更想要你用过的,你愿意送我吗?”
说话时是难得一见的眉眼灵动,神情惑人。
仿佛被云鸠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气质摄魂迷惑,颜雉只能点点头,除了“好呀”说不出别的什么。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平平淡淡,波澜无惊,只有无声的浅浅涟漪萦绕四周。
云鸠似乎笑了很多次,不是转瞬即逝的笑,也不是客气疏离的笑,而是开心的、温暖的、畅快的笑。
颜雉发现云鸠左边的唇角下有一个小小的不甚惹眼的梨涡,不凑近看根本注意不到,也许是因为他不常笑,也许是因为没有什么人能靠近他。
颜雉决定以后吃饭要坐在云鸠左边,走路要站在云鸠左边,睡觉要躺在云鸠左边。他想看他多笑笑,多同他亲近,多和那枚可爱的小梨涡打招呼,毕竟他们还不太熟。
***
颜雉从门口鞋柜处的暗格里搜刮出一板钥匙,对照着标签翻找,挑出属于地下室的那枚交给云鸠:“我从小到大所有的课本都在那里了,不嫌弃的话你都可以随便用。”
云鸠接过钥匙时完全没有想到,颜雉口中的地下室和小型图书馆有的一比。明亮、整洁和印象中晦暗无光、阴森可怖的画面完全不同。
繁多的书籍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形成大大小小的书山书海,有古今中外的名著典籍,也有诸如奥数竞赛、课后习题、模拟卷之类的考试资料。不过摆在最显眼处的还是花花绿绿的小说杂志,云鸠饶有兴致地上前翻看,发现里面还零落夹杂着几本漫画书。这摞书就高高耸立在地下室中央,丝毫没有遮遮掩掩的样子。
看得出颜慕有望子成龙的心,却更有接受孩子生来平庸生性散漫的气度。
他羡慕颜雉有这样好的父亲,也欣喜庆幸颜雉有这样好的父亲,云鸠有些自嘲的想,这意味着他们注定不是相配的人。
云鸠随手捡出最上面的那一本,粉蓝色的封皮,边角处微微卷翘,从侧面看书页间自然的蓬松,足以证明主人对它的偏宠。
云鸠有些好奇里面的内容,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颜雉捧着它读得津津有味的画面。
骤然,地下室突如其来的陷入黑暗,云鸠下意识的抱住头下蹲,把自己缩成一团。
他僵硬地张开嘴喘息着,俊秀的五官此刻仿佛渐渐溶于周围的阴影之中,竟显得有些狰狞。
云鸠想要站起身,却发觉自己两腿发麻、双手发软,连爬动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咬紧牙关,不信邪地用手撑着地,最后只颓然放弃。
他想要大吼,可什么都叫不出来;他想要大哭,可一滴鳄鱼的眼泪也欠俸。
“云鸠……你在这吗?”这道轻柔的声音落到云鸠耳里,似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他疑心是厉鬼向负心人讨命。他身子一仰,直直向后倒地。
既然无可救药,又何必垂死挣扎。
***
颜雉捧着香薰蜡烛,疑惑地看向门内,刚刚明明没见有人应话,偏偏听到里面有响动。
“不会是老鼠吧,”颜雉喃喃,蹑手蹑脚地进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到眼前的画面,颜雉瞳孔一缩,震惊地愣怔在原地,只见云鸠直挺挺的倒在冰凉的地板上,烛火晃动,在他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惨白。
颜雉把蜡烛放到一边,手忙脚乱地探云鸠的鼻息,好在,事情不是他预想中最差的那样,颜雉悬起的心陡然落下。
颜雉连拖带拽,用力将云鸠挪到墙边,让他上半身靠在墙壁上,好坐的舒服一点,然后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口中连连呼唤他的名字:“云鸠,云鸠!”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颜雉急得沁出了泪时,云鸠终于悠悠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