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超市采购完出来后，颜雉到云鸠在附近逛了逛，教他认各种地标建筑，却发现云鸠对菜场之类的地方比他这个本地人还要了解。

一直到日落黄昏，西沉的太阳被吞吃进天桥之下，不复炽烈，两人才准备慢慢地走回家。

其实颜雉很少有这样静静地观察四周景物的机会，尤其是夏天，因为他怕热且懒惰，能坐车绝不走路。

原来夕阳落在身上是这样的感觉，棉花糖一样被包裹着的绒绒的暖意。黄昏是慷慨的，在每个人身上都洒落了细碎金粉，看着云鸠眼睫上似乎沉甸甸的分量，颜雉如是想。他有一瞬间希望这座桥可以没有尽头，能一直一直慢悠悠地走下去。

半个小时后，颜雉就舍弃了这个念头，因为走路对他来说实在是一项消耗极大的挑战，短短一个下午就让他两腿发麻双脚酸痛，累的不行。

一回到家，颜雉就跑上二楼，打算好好泡个澡，消减一身的疲惫。云鸠却和没事人似的，好像只是随意地出门倒垃圾，顺便溜达了一圈。

他从拎着的环保袋中取出马上要用的西红柿和肥牛卷，然后将其他东西先放到沙发旁的置物台上，他要赶在颜雉洗完澡前处理好食物。

洗干净手，套上粉色小围裙，把自己收拾清爽后，云鸠用水果刀剜掉番茄蒂，再以缺口为中心划了一个十字，最后在滚水里烫一烫就能轻松去除果实的表皮。瓤心的西红柿被云鸠切成小块，与同样切成丁的洋葱和切成片的大蒜一起，被放进热油里一起翻炒，再用小木铲压出番茄的汁水。

当云鸠准备放调料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去客厅找出那瓶颜雉买的酱油，虽然原本那瓶还没用完，但云鸠还是打算先开这瓶来用，这样今天的晚餐就是他们两个一起做的，是属于颜雉和云鸠两个人的。

云鸠极为熟练地拆开一袋新的荞麦面，整包刚好够两人分食，不到一刻钟番茄汤底的酸汤肥牛面就完成了。当颜雉带着被水的重量拉直的柔软短发走下楼时，正看到云鸠端着热腾腾的面从厨房出来。

“好快，”颜雉立马小跑到云鸠身边，凑过去闻了闻，欣喜道，“好香好丰盛呀。”

话音刚落，颜雉便做到专属他的椅子上，拿起筷子挑起一缕面吹了吹，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云鸠看颜雉吃得这么急，既开心又担心地道：“小心烫。”

颜雉不但没有听话地停嘴，反而又喝了一口汤，含混道：“我又不是猫舌头，不怕烫，你做的太好吃了。”

云鸠笑了笑，看颜雉的确没有被烫到的样子，也坐到一旁拿起筷子，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有那么好吃吗？”他自觉自己的水平一定比不上颜家原本请的大厨或是颜雉常去的那些饭店。

凭心而论，这碗面确实不错，面条劲道而不软烂，面上铺着满满一层撒着白芝麻的肥牛卷，肉旁装点着碧绿的青菜，荤素搭配，面底还卧了一个饱满的水潽蛋，番茄汤底浓淡适宜，酸甜可口，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颜雉低头又嗦了一大口面，额前湿漉漉还挂了水珠的碎发不听话地阻碍了他进食的速度，碍眼得很，颜雉不耐烦地用左手将他们挽到耳后。

云鸠见状心中暗暗责怪自己的粗心，忙起身对颜雉道：“我给你擦头发吧。”

看着拿起自己垫在后脖颈上吸水的毛巾的云鸠，颜雉已是有些愣神，他没想到云鸠会注意到这么小的细节，也没想到云鸠在注意到后会主动给自己擦头发。毕竟颜雉生性懒散，一般就等着头发自己干。

回过神后，颜雉忙摆手，不好意思道：“不用了，不用了，等我吃完面自己来就行，或者我现在就去吹头，弄干了再回来吃。”

云鸠这次却意外坚决地没有顺着颜雉的意，柔声道：“等你吹完，面就坨了，你头发湿着，也不方便吃面，我帮你擦不是最好不过的吗？”

颜雉语塞，竟觉得云鸠说的很有道理，直觉却又告诉他有哪里不对，只是一时找不到反驳地话，只能任由云鸠仔细又轻柔地帮自己擦头发。

可这样一来，颜雉比刚刚更加不能专心吃饭了，仿佛一时间他的所有感觉细胞都聚集到了脑后那处，皮肤被一寸寸摩挲着，云鸠的指尖偶尔会蜻蜓点水般擦过袒露的肌肤，漾开圈圈涟漪。颜雉不可抑制地盼望着云鸠下一次触碰，这种期待让他羞耻又让他不愿离去。

此时此刻的云鸠却是不一样的心猿意马，颜雉后颈处的腺体毫无阻隔地暴露在他的视线下，沐浴后特有的热意酝蒸着栀子花的香气，混在洗发水自带的味道中，需要人小心翼翼地辨闻才能捕捉。

云鸠本就没来得及吃几口面条，现在愈发地感到饥饿了。

两人一个食不知味，一个饥肠辘辘，最后还是颜雉反应过来之前哪里的不对，先开了口：“好了，好了，我吃饱了，问题是你的面也会坨呀。”

颜雉一把揪过云鸠手上的毛巾，有些气鼓鼓地道：“不许弄了，快点吃饭，我要生气了！”

云鸠笑了笑，从善如流，看着他坐定拿起筷子，颜雉才放下心似的转身，咚咚咚地跑上楼，回房间吹头去了。

看着秀色可餐的背影离去，云鸠挑了挑吸饱汤汁后微坨的面，缓缓送入口中，竟仍旧十分美味。

***

在外忙碌了一天，两人今天上床格外得早，可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依旧活跃地睡不着觉。颜雉突然想到之前在大学读书时，寝室里偶尔会在熄灯后仍谈天说地聊八卦，被宿管阿姨敲门警告也禁止不了。颜雉现在想起仍觉得颇有意趣，不由想同云鸠也试一试。

“云鸠，”颜雉压着气音，小声问道：“你睡着了吗？”

“没有，怎么了？”云鸠也同样用气音答道。

颜雉不再控制音量，兴奋道：“你不困的话，我们就聊聊天吧，就像在寝室和舍友那样，躺在各自的床上聊天，你大学的时候有……”话还没说完，蓦然就止住了声。

颜雉打了打自己的嘴，不等云鸠反应的时间，接着问道：“你今天去那里感觉怎么样呀，老师讲的好吗？”

云鸠像没注意到颜雉上一句话似的，问什么答什么：“你推荐的老师很会教，之前好久没碰书，都快忘得差不多了，今天稍微提一提我就能回忆起不少。”

颜雉想也没想就答道：“那是因为你聪明，以前弄得懂的，现在怎么可能就学不会了呢？”

其实颜雉很想问云鸠：为什么没有高考，为什么放弃继续上学的机会。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现在就问，因为他明白，想要知道其他小朋友的秘密，那就要先分享出自己等价的秘密。这是颜雉幼儿园就自己悟出的道理。

于是，颜雉主动开口向云鸠讲述自己的故事：“之前只有爸爸来过这里，你会不会觉得感觉有点奇怪？我小爸生了我以后身体就很不好，只能住在医院里，爸爸工作又很忙，他们又都不放心别的人，没空的时候就把我托付给隔壁付家的叔叔阿姨，让我能跟同龄人一起玩，也不至于寂寞。”

“我在付家过得其实很开心，叔叔阿姨对我都很好，虽然他们其实白天也很忙，可能并没有相处很长时间，但我记得每次他们带礼物回来我都能收到双份的，一份和哥哥一样，一份和妹妹一样，因为不知道我会喜欢什么样的，所以就都准备了一份。”

“不仅如此，我也没有被家里的人忽略过，爸爸一旦不那么忙了，就会带我一起去医院里看小爸。但我小时候很坏，比起去陌生的医院，我更喜欢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和付家兄妹玩过家家。”

“所以每次去看小爸，我好像都不怎么高兴，他靠近我的时候，我甚至会隐隐地抗拒，因为他的身上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颓败的身躯，萎缩的腺体，都让这种味道更加根深蒂固。只有当他抱紧我的时候，我才能从他的后颈处问到浅浅的、几乎溃散的橙花香味。”

“他活着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在意，可以说还有些厌烦要频繁看到他。可当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无论你付出多少努力都再也找不到他的时候，我好像突然明白了生命与死亡的含义，赋予生命，迎接死亡。”

“直到那一天我才发现，原来家里的庭院里有一颗橙子树，秋天的时候会结很多果实，可我不喜欢，我不想看到花朵为了结出果实萎败凋零的样子，那太残酷了，五岁以后我总会忍不住地想，如果橙树可以不结果，那么橙花会不会就一直开着。”

颜雉背对着云鸠，在黑暗中无声笑了笑，带着嘲讽与释然：“现在我长大了，我明白橙花无法一直存在，但同样的我也想清楚了一个事实——没有橙子的话，起码橙花可以开得久一点。”

“所以我从那以后就很讨厌在其他地方闻到橙花的味道，因为我觉得那种味道是只属于记忆中某个画面的。其实我很少想念他，因为我不配想念他。”

沉寂的黑夜，似乎在颜雉的话语中，变得更沉、更寂、也更黑。

“对不起，让你听我莫名其妙啰里八嗦地说了一大堆，连我自己都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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