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长空神色疲惫地回到家。
制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臂弯里,内衬皱皱巴巴,歪歪斜斜地崩开两颗纽扣,邋里邋遢的模样活像一位街头的流浪汉,而不是一位在职警官。
妻子早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回了卧房——这是正常的,自从三年前女儿段东篱出事后,妻子与他嫌隙丛生,摩擦愈大,夫妻情分早已名存实亡。
段长空苦笑一声,轻手轻脚地走至次卧门前。
次卧木门紧闭,中心偏下的地方贴着一张泛黄的粉色涂鸦,其上歪歪扭扭的用花体写着“东篱的房间”,后面挨着一只用彩笔画的简笔画小天鹅。
段长空安静站在房门前,几次抬手又缓缓放下,他身形笔直僵硬的站在原处,总是锐利逼人的鹰目在此刻却泄出几分近乡情怯。
终于,他咬了咬牙,推开了那扇薄薄的房门。
女孩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涣散空洞的视线只定格在一个固定的方向,身后段长空开门造成的些微声响并没有令她回望一眼。
她的灵魂仿佛早已回到属于她的永远安宁和乐的星球上,留给地球的徒这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任凭外界如何风吹雨打,她亦不置一瞥。
段长空没有上前,他就那么静悄悄地注视着女儿消瘦的背影,酸涩、无力、悲哀和愤懑一同涌上心头,他的鼻头开始发酸,眼前有些模糊不清。此时的他不是那个正直无畏的刑警,只是一位普通的父亲。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女儿刚出生时的模样,妻子生产那日他因公出差,没能陪在妻女身旁。直到第二日凌晨他才匆匆赶到,赔笑着向丈母娘问了好,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婴儿房。
小小的婴儿睡在一早准备好的婴儿床上,时不时砸吧砸吧嘴巴,唇角天生微翘,像沉浸在一场美梦中。
那么小,那么小的孩子,皱皱巴巴,胎发稀疏,细细的胳膊还没有他的小臂粗。可是她很乖,尚在母亲体内时便不那么闹腾,出生之后也不怎么哭闹,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观察着这个世界,偷溜进来的风儿摇响风铃时会“咯咯”的笑。
段长空根本不敢触碰婴儿娇嫩的脸庞,他担心自己没轻没重会弄疼孩子。他只是眼巴巴地守在一旁,看着自己小小一团的孩子,舍不得挪开一分一毫。
这个一向精明敏锐的刑警首次笑得像个傻大个,发热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盘踞。
——这是我的女儿,我要好好保护她。
——我要将世间最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我要为她遮风避雨,直到她渐渐长大,有能力远航。
他其实是个粗人,并不喜欢阅读,可他为了取一个像样的名字,与妻子翻阅了很多书籍,找遍了测字先生,终于确定了女儿的名字。
——东篱。
陶潜有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多以东篱代指种满菊花的地方。段长空很喜欢这句诗,他说不上来自己的感受,只觉得读来宁静悠远。而梅兰竹菊素来被称为四君子,成为一个有底线有原则的人,这亦是段长空对女儿的期待。
段东篱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从小便活泼俏皮,古灵精怪,喜欢什么就据理力争,小小年纪就成为了街头巷尾所有孩子的“大姐头。”
在某天回家的路上,段长空在楼下偶遇了段东篱与她的小伙伴,彼时段东篱正在跟他们炫耀:“我爸爸会抓坏人,他会把欺负我们的坏家伙全部抓走!”
“我爸爸是最厉害的人,是大英雄。”
在一群小豆丁“哇哦”的惊叹声中,孩子王段东篱被回家的老爹拎住命运的后衣领,只留给他们一个悬空蹬腿的背影。
失去了领头羊,小豆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一声声“xxx回家吃饭”的呼唤中,作鸟兽群散,飞进了各家各户。
而被段长空拎回家的段东篱抱住自家老爹的胳膊,撒娇似的:“爸爸,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啊?”
段长空开玩笑道:“不这么早怎么听到你在狐假虎威?”
段东篱缩了下脖子,继而又理直气壮起来:“我又没说错什么。我爸爸就是大英雄,能把欺负我们的坏家伙全都抓起来。”
段长空干裂的唇角还未扬起,脸色便迅速阴沉,一缕郁色纠缠在他眉眼间。卧室没有开灯,黑夜掩映下他的脸狰狞得仿若恶鬼。
他终究还是没能完成他的诺言,他终究不是那个能把坏家伙全部赶走的,女儿心中的英雄。
14岁的段东篱因为长期练舞,出落得亭亭玉立,水灵灵得仿佛一朵欲开的百合花。
某国际芭蕾舞团早已向她递来了橄榄枝。若没有遇到那几个畜生,若没有遭遇那件事,她本有大好的前程,她本可以在她热爱的领域继续发光发热。
振翅欲飞的鸟雀并不知道暗处有猎人伺机而动。在它起飞的那瞬羽箭穿透翅膀,猎人狞笑,野兽环伺,鸟雀就此跌落泥潭,高天成了一场久不可及的残梦。
在第一学期的时候,段东篱还笑着说她将试图校园暴力她的男生给反揍了。段长空对此很上心,他跑了一趟段东篱的学校,跟班主任聊了聊。
当时的段长空并不知道,校园暴力,也有很多种形式。而相比较□□的伤害,精神的摧残更能彻底的毁掉一个人。
到了第二学期,段东篱的成绩开始下滑,段长空只以为是她学业压力太大。直到某天一家人吃饭时段东篱突然说其实班上从来没有人跟她做朋友。
那时的段东篱虽然气色很差,但眼里还有亮光,尚不是如今这幅只余空壳的模样。
段长空直觉所有人都无视段东篱这件事不对劲,但如今初中生的想法他并不了解,而学校那边,段东篱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估计也只会打哈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夫妻俩本来都在商量,要给段东篱转学了。
可就在那天,段东篱出了意外。
段东篱摔下楼梯,全身多处挫伤,左脚粉碎性骨折,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延误了就医时间,外加上伤脚后遭遇二次乃至多次挤压,引发了并发症。医生不得不遗憾的宣布,她的脚再也不能彻底恢复了。
段东篱再也无法像只骄傲的天鹅一般,翩翩起舞了。
对于一名芭蕾舞者来说,这是最致命的打击。
段东篱不顾做完手术后虚弱的身体,用力拽住段长空的衣袖,眼中迸出仇恨的火焰:“不是我想的!是褚宇阳,是褚宇阳他们要来抓我,我太害怕了,我没有注意到楼梯才一脚踩空......”
女孩声音嘶哑,喉咙里发出仿若囚笼困兽的低吼啜泣:“我摔下去之后,好痛啊,全身都在痛,我看到褚宇阳向我走来,我哀求他把我送到医院来,我求他放过我,可是他、他抓着我的左脚又把我拖回去了......”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吗,爸爸?”段东篱哀声问,大睁的眼睛挂着晶莹苦涩的泪珠。
他一心一意呵护的姑娘啊,他眼皮子底下一点点长大的女儿啊,在他触不可及的地方遭受了那么多委屈,被那么悲哀绝望的□□,单是想象一刹,段长空就忍不住提刀杀了那几个披着天真孩童皮囊畜生的冲动。
可是他除过是一名父亲,还是一位警察。
警察,需要讲究证据,而他最缺的就是证据。
段东篱出意外的那段楼梯,监控在前几天坏掉了。几位目击的同学不约而同地说亲眼看到段东篱自己不小心跌下楼梯。
在段长空忙于女儿的伤势无暇插手之际,这件事早就被迅速盖章定义为段东篱“不小心”的意外。
人们在惋惜之余,又会如此教育自己的孩子——“你看,下楼不小心就是这样,从此成了瘸子。”
“跳舞的小姑娘?哎呦造孽啊,以后不得跳不成了?咋地自己也不注意这点啊。”
段东篱的证言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她也是在那时才恍然悟到:原来英雄一般的父亲,也只是个普通的警察,他需要服从上级的命令,即使他相信自己的话,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去抓人。
毕竟,她确实是自己摔下去的啊。
随着事件的风波过去,一切蒙尘,被所有人用遗憾又惋惜的异样目光围观,段东篱眼中的亮光终是黯淡了下去。
而这时候,段长空夫妻俩发现,段东篱再也不笑了。
不,准确来说,她的所有情绪表达都没有了。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一句问话要反应很久才会给出回答,最后干脆不再回应,苍白的脸上只剩一片空茫。
心理医生异常严肃地告诉他们,段东篱出现了严重的抑郁倾向,并且这种倾向已经影响到了她自身,她开始自闭。
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再这样下去,她的这种状态持续时间会越来越长。
想到这里,段长空苦涩一笑。
这些年,药也吃了,各种疗法尝试了个遍,可是,没有效果。段东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甚至连饿了渴了都感觉不到,妻子不得已辞掉工作专门照顾她。
她像在干涸池塘内逐渐失去活力的鱼儿,在这间熟悉的屋子里渐渐腐烂发臭。段东篱自己或许也是这般想的——她有时候会利用一切尖锐物体划伤自己,看着鲜血涌出,脸上的表情依然极度平静,藏在这平静之下的是漫无边际的绝望。
或许只有让那些畜生遭到报应,段东篱的病才会有好转的可能。
段长空从未放弃追查,但他真正看到转机,却是在一年前。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跳楼案,原本是很简单的案子,而他却在办案的过程中看到了熟悉的人。
褚宇阳,卫卓凡,柳晨琦。
几年不见,他们长高了,面容算得上帅气,穿着干净的校服,勉强也称得上一句少年风采。
但段长空心知,这幅光彩皮囊包裹着多么恶心罪恶的灵魂。
跳楼的女孩叫吕缈缈,这也是一个光芒万丈,前途无限的姑娘,如果......她没有死在十六岁这年的话。
他一路顺藤摸瓜,调查出吕缈缈曾遭到三人长时期的校园霸凌,在吕缈缈跳楼的那晚,是三人将她带到了实验楼天台。
也就在这时,他孤注一掷的调查被叫停了。
他们说:“这个女孩的案子早就结案了,是自杀,没有必要了。”
他们说:“小段啊,做人嘛,难得糊涂。”
他们说:“现在有更重要的案子需要你去办。”
但是段长空啊,早就在女儿的床边发过誓了,此生愿赴万险,也要将那些心黑肝黑的畜生绳之以法。
吕缈缈死时才十六岁,跟段东篱一样的年纪,跟那些在大街上三三两两,享受着青春的阳光与雨露的少女们一般的年纪。
她本该放肆大笑;她本该潇洒不羁;她本该拥有无穷的少年意气,任性地认为自己可以改变全世界;她本该与好友结伴,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她本该发掘自己无限的可能性,去奔向更好的远方;她本该诗意;她本该明朗;她本该如澄澈的湖水,成年人的灰色世界还未曾涉足;她本该拥有更加美丽灿烂的未来。
而不是死在黎明的前夜,死得决绝又惨烈,枯萎得迅速又猝不及防,只有满天星子见证她的陨落。
很痛吧,吕缈缈?
所以,怎么能避而不提,怎么能就此放弃?
段长空,此生愿赴万险,将那些心黑肝黑的畜生绳之以法。
段长空放轻脚步声离去,小心为段东篱带上了房门。
夕阳早早沉没,带走了客厅内最后一点光明,无风的夜晚,就连月亮都羞于见人,段长空踩着一地的夜色走至阳台。
一点火星在他唇边闪烁,很快跃动到他的指尖,正对着玻璃窗外的万家灯火。
他点燃了一支烟,烟圈一圈圈升腾,消散,教他的眼眉愈加模糊不清。
楼底传来阿婆呼唤孙子的声音,吵吵闹闹的稚嫩孩童嬉笑着奔向自己的家人,叽叽喳喳地诉说着今天的见闻。满头银丝的慈祥老人笑着倾听,时不时附和几声。
曾经的段东篱亦是这些天真孩童中的一员。每天黄昏,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像个小炮弹一头撞进他的怀里。他牵起段东篱的手,笑着听她讲今天的趣事,昏黄的路灯便将父女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在回家的路尽头,是早就准备好一大桌热腾腾饭菜等待他们归家的妻子。
当时的幸福遥远又短暂,嬉笑的孩童并不知晓未来会沦落何等凄惨的境遇,举案齐眉的夫妻亦不知以后的形同陌路相敬如“冰。”
一切都在某一个拐点狠狠下沉,朝着深不见底的深渊急转直下。
食指一烫,段长空低头,这才发觉点燃的烟蒂已经烧到了指尖。他摁灭烟头,将其扔进垃圾篓里,按亮手机屏幕,借着微弱的亮光熟练地点燃了第二根香烟。
手机屏幕闪了闪,一条推送弹了出来,段长空眯了眯眼,看清了那行标题“记者五月十五日报:华盛娱乐阴阳合同,偷税漏税,有关部门现已介入调查。”
调查了这么久褚卫柳三人,段长空对于三人的背景也多少有些了解:华盛娱乐,这不是褚宇阳的表叔开的公司吗?也算是褚家的产业。
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嘴角就先扯开了,一个扭曲又暗含快意的笑容便在此刻定格。
待食指传来熟悉的灼烫感,段长空才回过神来。他摁灭烟蒂,用沾染上烟草味的双手狠狠揉了一把脸,唇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虽然不是那三个小畜生,但看到他们的亲戚倒霉,他果然还是......开心得要死。
段长空呼吸节奏一乱,一口口水卡在喉咙里,惊天动地地呛咳起来。他一边咳,一边笑,笑着笑着,冰凉的泪水便落了下来。
拜托了,炎黄祖宗,秦皇汉武,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若这就是那些畜生遭到报应的前奏,我愿余生穷困潦倒,死后永无轮回,求他们一个因果报应,换爱女......此后顺遂安康。
段长空向来不信鬼神,但此刻,他发自内心接近虔诚地去向所有他能想到的诸天神佛求一个因由果报。
这一晚,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从日暮昏昏,到天光熹微。当身上最后一根烟吸完之后,段长空拢了拢外套,收拾好装满烟蒂的垃圾袋,提着垃圾袋出门去买早餐。
段长空买了记忆中妻女最爱吃的那家馄饨包子,速度回了家跟她们一起吃早饭。一家三口难得聚在一起吃早饭,却各自沉默无言,气氛有些尴尬,段长空笨拙地想要寻找话题,妻子一个眼刀飞过来,他便讷讷不敢开口。
正这么食不知味的吃着,段长空放在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段长空小心地瞥了妻子一眼,见她翻了个白眼继续柔声细语地哄段东篱吃饭,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接通了电话。
这是一个陌生号码,段长空礼貌问:“您好,请问什么事?”
陌生女孩的声音直接在他耳边炸响一个惊雷:“段警官,你想要足以为你女儿报仇的证据吗?”
这句话的信息量让段长空一阵头晕目眩,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声音沉稳,不辨喜怒:“你有什么目的?”
对面似乎轻笑了一声,素未谋面的女孩如是说:“我的目的,你可以在见面后自己探寻。”
没有给段长空太多反应时间,对面毫不犹豫地挂断了通话,一条短信接踵而至。段长空抖着手指点开,那是附近一间茶馆的雅间。
对面吃死了他不会放弃有关于女儿大仇的所有线索。
因为,他早已穷途末路了,只要能为东篱报仇,只要能把那三个畜生送进去,即使是鸿门宴,即使是诈骗,他也不得不入套。
段长空匆匆忙忙地跑出了门,不顾吃了一半的早饭,不顾妻子翻上天的白眼,就连小腿撞到桌腿都没有丝毫痛觉。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几乎是自我安慰一般疯狂暗示自己,三个人的报应也许真的来了,也许真的有大仇得报的那天,也许......
在路上行人或惊讶,或冷漠,或事不关己的目光中,段长空擦掉额上的冷汗,眼眶酸得发胀。
......
雅致清幽的茶馆内——
云衿悠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万帆云:“你这样说,鬼才信呢。”
万帆云好笑地瞥了她一眼,端起青花白瓷杯抿了口茶汤:“他会来的。”
“要是不来呢?”云衿悠追问。
万帆云放下杯子一摊手:“山不见我,我自见山。”
云衿悠默然,她自认为自己是没有万帆云这样的厚脸皮的,这也是这位表姐的过人之处吗?
“他来了。”早就连接上店内监控的秦孚羽倏而开口。
“很快嘛。”万帆云埋头在手机上点了点,调出了一份文件。
接着,她抬起头来,端坐起来,含笑望向在服务员接引下推门而入的男人。
单看外表,男人满眼血丝,胡子拉碴,衣服皱皱巴巴,一只衣袖挽起露出疤痕纵横的小臂,满身的煞气昭示着他见过血的经历,看着着实凶神恶煞,不好相与。
但万帆云丝毫不怵,这是一位正直的警察与伟大的父亲,理应得到尊敬。
于是她说:“你来了,我们给你留了位置。”语气十分熟稔。
反倒是段长空有些不自在,到底没说什么。走到近旁看清云衿悠的长相,才诧异道:“姑娘,怎么是你?”
云衿悠:......
云衿悠一扭头看着自己突然面目可憎的表姐:“怎么回事?你没说过要见的是他啊。”
万帆云撑着下巴笑得狡黠:“我也没料到你跟人家认识。”
段长空的目光在云衿悠与万帆云身上打了两个圈:“是你们一起约我出来的?”
“准确来说,只是我。”万帆云冲段长空点点头,她轻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我也没想到您和小.....咳,云衿悠认识。”
她屈指敲了敲桌面,歪头看向云衿悠:“是不是应该先跟我解释一下?”
云衿悠默默扶额,尽量装作满不在乎地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撞见过几次我被那三欺负,帮我赶走了他们,还让我有事给他打电话。我让他当没看见,他不乐意。”
“这样啊......”万帆云话锋一转,起身,转瞬便满面真诚的伸出手,“云衿悠给您添麻烦了。”
段长空一头雾水地摆手:“这是我的职责,倒是你电话中所言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并没有因为万帆云的友好态度就放松警惕。
万帆云坦荡接受了这份探究,她直视段长空,眸中只有满满的诚挚和恳切:“我们想为吕缈缈翻案,想把那三个畜生打落云端,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
“当然,只为吕缈缈翻案,是不够的,他们从小到大侵害的所有受害者,都需要在他们身上踩上一脚。”
明艳动人的女孩轻轻拊掌,说得轻描淡写:“段警官,我万帆云,在此邀请你加入我们。”
这番堪称“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令段长空的右手再次剧烈发颤,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说出口的话却是:“你跟云衿悠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远房表姐。”万帆云手肘撑着桌面,语气像在话家常一般,云衿悠轻哼一声,没有反驳。
“我家小朋友,为了给朋友报仇,不惜隐藏自己,与人渣虚与委蛇,我总得来看看吧?”寥寥几句玩笑似的话便将此前种种一并盖过,女孩言语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绝对自信与掌控让段长空目眩,曾几何时段东篱也是这般明朗又灿烂的姑娘啊。
段长空的记忆突然开始紊乱,他一会儿想起东篱小时候第一次叫爸爸的场景,一会儿又看到病床上像被剪落的月季一般日渐灰败消瘦的女儿,一会儿又闪现出三个畜生狞笑着的面孔。
他或许应该拒绝,他或许应该呵斥她们的“胡闹”,那三人岂是那么容易就掰倒的?但他的思想似乎已经不受他掌控了,想说的是拒绝,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们想怎么做?”
这便是入伙的意思了。
万帆云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仿佛远古丛林中散发着异香的毒果:“很简单。”
她仰起脸,女孩孩童般的天真展露无遗:“将为他们遮风避雨的家庭一一瓦解,让他们散发恶臭的内里暴露无遗,最后,自会有法律降下裁决。”
段长空无语:“这就没了?”
万帆云言笑晏晏,老神在在道:“这个目标很完美。”
“咱是不是缺乏一些实事求是态度?”段长空试图耐下性子跟这位初出茅庐还未经受社会毒打的大孩子说清楚利弊,“我们的敌人不是几个人,而是他们背后庞大的资本与错综复杂的权力。”
“我知道,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段长空拔高声音,“他们中任何一个都能将你不吐骨头地吃了,他们是恶心的毒瘤!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小人物,只能徐徐图之。”
云衿悠按住了愤然起身的段长空:“大叔,我知道你很急,你先别急。”
段长空一指对面笑容莫测的万帆云:“小姑娘,你别被她骗了,你看她那样子,还有那个天方夜谭的计划,这有实施的可能吗?即使她手头有点证据,想扳倒那些人依旧无异于痴人说梦。”
云衿悠扶额:“大叔,别人这么说可能是骗子,但她绝对不是。”
见段长空还想说什么,云衿悠立即打断了他,抛出一个八字打不着一撇的问题:“万天青知道吗?”
段长空皱眉:“当然知道,这是首富的名字,但这跟她有啥……”他像被人突然卡住了脖子,喉咙里只余下咻咻的气音。
只见那位不施粉黛,身着普通白色短袖的女孩悠悠然接道:“区区不才,正是家父。”
段长空:……
好吧,在他眼中不可逾越的天堑巨渊,在人家眼中就是一个玩笑似的小山沟,抬脚一跨就过去了。
而这位家世显赫的千金已然雷厉风行地说出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同时,我会与国家合作设立有关校园暴力与网络暴力的基金会,受害者可以从这里寻求任何可能的帮助,包括收集证据,介入调查,心理辅导等等。”
“任何受害者,都可以扯起国家的大旗,捍卫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万帆云向呆愣的段长空眨眨眼,眼中是藏不住的狡黠。
段长空几乎失去了表情管理,他被万帆云所描绘的未来迷住了。那样的未来太过美丽,他的脊梁开始颤抖,眼皮子神经质地跳动着,口腔中的铁锈味越来越浓,他哑声询问:“真的吗?”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破碎希望。
太久了,他想为女儿讨回一个公道,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开始怀疑自己选择这条道路的初衷,久到他几乎要屈服于那些深不见底的污秽与黑暗。
但现在,有人捧着一盏明火,走到他面前,照亮了一方天地。
“我会努力实现它的。”女孩瞳孔中好似闪烁着熠熠火光,她微微笑着,语气低柔又坚定。
“我……需要我做什么吗……呃……我是说、我……我能做什么吗?”段长空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因为急切,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万帆云点头:“确实有两件。”
“我想知道吕缈缈案的具体细节,有什么疑点之类的。”
“以及,我希望能与令爱见一面。”
段长空长吁一口气,一下子瘫回卡座上:“你们找我,还真是找对人了。”
“这些年为了报仇,我去了很多次现场,卷宗都快翻烂了。”
男人的右手微微抬起,似乎想从衣兜内拿包烟,伸了一半才想起最后一包烟早就在今早抽完了,转而放在腿上,右手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大腿。他眼中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似乎在这一刻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其实有一点我很疑惑。”段长空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自主跳楼的人,很少有尸体与大楼的间距那么大的。”
“我赶过去的时候,吕缈缈坠下楼的遗体与实验楼之间相距九米接近十米。而大多数跳楼的人,考虑到风向和遮挡物的影响,也不过二三米罢了。”段长空掏出随身携带的便携本,撕下一张纸,简单画了下当时的情况。
“她这个距离不像是自主跳楼的距离,倒像是......被人推下楼的。虽然这只是我累积经验的直觉。”
听到此,云衿悠陡然情绪失控:“缈缈的死有问题?!”
万帆云握住云衿悠失温的右手,渡给她一点点温度,她沉声说:“之前一直是猜测......”
云衿悠的眼中早已蓄满泪水:“他们杀人!他们该死!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去告他们让他们坐牢!”
万帆云语气冷然,她命令道:“冷静下来,云衿悠。”
“我们没有足够的,能将他们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证据,即使现在去告他们,也无法令他们伏法,反而会打草惊蛇。”
万帆云稍稍放缓了语气,拍了拍云衿悠的手:“所以,我们需要最具决定性的证据,比如——他们亲口认罪。”她颇有些意味深长,但失魂落魄的云衿悠并没有留意。
段长空愧疚地看了眼云衿悠,叹了口气:“你们还要去见我女儿吗?”
“当然。”万帆云做了个手势,“请吧。”
在段长空起身的刹那,他听到万帆云冷漠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响起:“她们都是纯粹绚烂的灵魂。”
段长空愕然回首,只见女孩眼眉低垂,神色悲伤又怜惜,她抬眼注视着段长空,嘴唇一张一合,裹挟着响彻整个魂魄的回响余震。
“所以,自会有公义的冠冕为她们留存。”
纵使相隔黄泉碧落,纵使远隔数年光阴。
作者有话要说:那些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从此以后,自有公正的冠冕为我留存。
——《圣经·提摩太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