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薛乃朋临时到来的一段对话，提醒夏屿，有件事他终究要去做。

他又翘了班。

他居然又来这里了！

一想起稍后见面场景，就浑身不自在。

站在场外，使劲按随身携带的签字笔，哒哒哒哒。

终于做足心里建设，踏入这扇让他忐忑万分的健身馆大门。

他别别扭扭走进去，满身冀望。

接待夏屿的却是一位陌生女销售。

对方问他是否已有了专业对接人员，他点点头，拗口地报出那个名字。

对方吃惊，“姜航？你说的是那个脸上有疤的女生吗？”

夏屿点了点头。

对方笑着解释，“她只是来临时顶替我几天，并不是我们馆的员工。”

轰隆一声，大厦倾倒。

那刻，夏屿觉得自己很丢脸。

他狼狈异常。

他的手不由自主插进口袋，摸到那只随身携带的签字笔，不可控制地按动起来，滴答滴答，以此缓解自己紧绷的情绪。

彷徨失措，满山压来，难以呼吸，心灰意冷。

对面的女销售满面春风，热情高涨。

“您就是姜航帮我签下的客人吧？”

“您是姜航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一定服务好您。”

“十分感谢你！帮我完成了本月指标！”

犹如被重重扇了好几个耳光，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犹豫再三，他恍恍惚惚问出心中疑惑。

对方是这么回答的：不好意思，我也不清楚姜航在哪里上班。我们只是加了微信，并没有深入交情。

他几乎是逃亡般飞出健身馆大门。

一种很莫名的情愫让他恐惧异常。

他居然感受到了羞愧和丢脸。生平第一次如此丢脸，在销售人员面前，被自己。

他是干了件什么蠢事啊！

这些天以来，他所有的一切都纯属好笑！活该被嘲弄！

与此同时，夏屿心中还产生了忿恨，失望，怒气……这些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他不安和恐惧。

夏屿跌跌撞撞奔回到办公室，跌坐在办公椅上。

他闭起眼睛，心下躁动烦闷，索性把脚搁在桌子上。也许只有这熟悉的办公场所，他的主场，才能让他恢复平静。

秘书处的李处在他办公室门口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接着，外面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发出一些怪声响，尽管微弱，反而更加惊动他衰弱的神经，将他扰得心烦意乱，一刻不得清净！

他终于压制不住，吼出声，“都在闹什么！李处你给我进来！”

山洪爆发！

此刻夏屿眼里正在着火，要将这层办公大厅燃烧殆尽。

那眼光如火一般灼热，像鹰爪一般锐利，能把人抓出血来。

李处惊恐地迎上夏屿的目光。

这才发现，他的这位上级，眼睛里越冒火，脸色却越冰冷，就像寒冬腊月里漠河的天，冷风萧萧，冰封万物。

他紧了紧手里的资料，小步挪动。

刚走到大门外，结结巴巴开口，“夏，夏工，这是健身企划……”

夏屿闻言居然笑起来。

李处颤颤巍巍递出文件。

夏屿垂头凝视这份文件，目光森然，旋即从李处手中接过。

接着，噗的一声。

恶狠狠地直接将它扔到了角落。

***

有些东西放在眼前是很碍眼的。

夏屿拿起购物袋，决定扔给正主，算是物归原主。

他捡了个周末，趁着薛乃朋也回家，打了顺风车一起回海州。

到了老头病房后，发现老头不在。护工说可能在楼下，每天这个时间夏老爷都在花坛里健身。

夏屿不敢相信，老头健身？

护工捂着嘴笑，楼下很多老太太，都喜欢围着夏老爷聊天。

夏屿想起上次和老头遇到的花坛，就往楼下那个角落走去。

果不其然，小护工和老头的亲信老张，正站在巨大的树荫里，陪着老头聊天。

蓝天下，绿草坪中，老头坐在轮椅上，和一个同样坐在轮椅上的老太，两人哈哈笑着，聊得不亦乐乎。

那老太就是姜航的奶奶。

夏屿上次背姜航回来时，见过她奶奶，算是认识的。

老头眼尖，远远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朝姜航奶奶扬了扬脖子，“看，我那不孝儿孙来了！”

“呦，是小屿。”姜航奶奶也认出夏屿，一起打了招呼。

见夏屿走进，姜航奶奶笑嘻嘻地开始劝说夏老头，哪有在别人面前这样说自家孙子的。

她当着老头面，说起上次夏屿背孙女回来的事，嘴里连连夸赞，把老头乐得眉欢眼笑。

夏屿默默看着老人们说笑，提着手袋，一直站在一旁等着。

等说的差不多了，夏老头知道夏屿已等候得够久，才把话头转向他。

他问：这次来看我，又是所谓何事？

姜航奶奶见两爷孙要说点知己话，就招来自己的护工，打算离开。

不然显得多没分寸。

哪知夏老头今日特别热情，非不让姜航奶奶离开，说有啥话不能让人听的。

夏屿闻言也就不等待了。他把右手中提着的购物袋，向前一抛，一把扔给了夏老头。

那购物袋成抛物线状，从空中飞过。

非常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夏老头软乎乎的怀中。

惊得夏老头差点支棱起两条老腿，站立起来。

一旁的护工捂嘴偷笑。

夏老头哎呦一声，颤巍巍地伸开手，被动接住购物袋。

与此同时，右手握着的那根乌金拐杖瞬间倒在草地上。

老张见状，赶快上前一步，捡起来，又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夏老头。

夏老头怒气勃发，骂道：“什么东西！”

夏屿似笑非笑，“您生日礼物！”

老头一脸疑惑，将购物袋交给老张，示意老张打开。

老张拆开一层层的包装，特意拿到老头跟前展示。

老头才知道原来礼物是对健身球，气的老头当场差点背过气去。

这是咒他么？！还拿便宜物件当生日礼物，小子反了天！

夏老头一把从老张手中夺走礼物盒，砸向夏屿。

“你个不孝孙，送这什劳子破玩意儿！”

夏屿跟只瘦猴似得，灵活地往侧边一躲。

一边争辩：“这什劳子破玩意也大好几千，您别嫌它便宜！可是我挑了好几天的！您别不识好人心馁！”

“那这两木球是啥意思？”

“就是让您又可以把玩，又可以欣赏艺术价值！怎么样，这礼物很有趣吧？！”

他那沾沾自喜，满口邀功的语气，老头一听更怒，抡起木头拐杖又要打夏屿。

“让你送生日礼物，让你送生日礼物！老头我大寿还在半年后，半年后！！你个不孝孙！老头生日哪天都不知道！”

夏屿一边抱着头四处逃串，躲着老头拐杖，一边嬉皮笑脸，跟只泼猴似的。

那模样简直是在告诉众人，他就是故意的。

老头打了半天，碰不到夏屿一丝一毫，甚至连他的影子都没捉到。

夏老头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一下子就累了。瘫靠在轮椅背上，气喘吁吁。

夏屿停下躲避的动作，朝着夏老头迷花眼笑，“您也别生气，半年后我肯定再给您祝寿！至于这礼物就当孙子献给您的孝心呗。这玩意真很好玩，您仔细看看！”

“您要是喜欢，我天天给你送礼物过生日！”

噗嗤一声，旁边照顾夏老头的小护工没忍住，哑然失笑。

不孝孙！简直越说越离谱！

什么混账话，连天天送生日礼物这话都说出来了！

旁边的其他护工，老张，姜航奶奶，哄堂大笑。姜航奶奶捧腹不已，乐得合不拢嘴。

眼前这对球，外壳上画着可可爱爱的白胡子老头头像，里面带着微雕的套娃。整个球又能当健身球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件完美的礼物。

它充斥着购买者细致的考量和关心，绝不是夏屿这个沉闷单线条的不孝孙所能想的到的。谁知道这礼物是怎么来的呢。

别以为夏老头好糊弄，夏老头心里跟明镜似的。

不孝孙按的不是什么好心。

夏老头越想越气，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再一次被激发。

他又抡起拐杖，刚举到空中，夏屿忙求饶，“爷爷啊，就是到明天您都打不到我，您就别动气了，我好不容易过来看看您。”

“你有这个心思不如去想想送什么给黄家丫头！别忘了你是有婚约的人！”

姜航奶奶这时插话进来，她将信将疑，好似在确认，“小屿，有对象了？”

夏老头一瞥眼前不孝孙，夏屿的笑容在逐渐凝固。

老头立马给与肯定，不容置疑地，“他早有婚约了。”

姜航奶奶若有所思，又怅然若失。“谁家女儿嫁给小屿，真是得了大大的好福气啊！小屿多好的男孩。”

夏屿收敛了笑容，淡淡对夏老头说；“爷爷，您别在姜航奶奶面前提这些没影的事儿。”

爷孙间气氛陡然直降，暗流涌动。

这事应该是不能触碰的敏感点，自己不小心捅了马蜂窝，得赶快远离。姜航奶奶急忙叫来护工准备逃离。

在姜航奶奶的催促下，护工迅速调转方向，推着轮椅，步履飞快，逃难似得消失在夏屿视线中。

夏屿目送姜航奶奶离开，绷着下颌线，语气冷倦：“这下您满意了？“

夏老头的脸跟夏天的雷阵雨一样变的快，和气亲近的笑容早已从下老头面上消失。

此刻他沉着脸，语气严肃，一副家长教训晚辈的威严，“上次让你去约那黄家丫头，你怎么还不去？是不是真要做不孝孙？！“

“您要是再操这闲心，说明身体够好，以后我也就少来了，您也别再骂我不孝。”

***

夏屿睡不着，今天和老头的谈话让他难以入睡。

索性坐起来，拿起手机打开企业微信，看看今天是否还有未处理的要紧事项。

手机提示好几个微信消息过来，有个很熟悉的头像在闪烁。

是她，曾经的爱人，前任宁怡然。

她在微信里留言，她很想他，想再见他一面。

夏屿烦躁异常，摁掉她的聊天界面。

无聊划着屏幕，不知不觉的，视线就溜到了那只小白兔头像上。

小白兔头像躺在最近联络人的最下面，看起来乖乖的。

距离上一次联络，又已经过去好几个月。

夏屿点击了一下白兔头像。

接着点开了她的朋友圈。

最上面的一则朋友圈是一组打拳照，照片背景是某个健身场所。

配文：私教找我，前十名优惠，介绍朋友叠加优惠。

地点：潞州。

夏屿关闭手机，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