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冰雪覆城,整个华阳都安静下来,似乎都在等待过年。
举子们不再隔三差五聚会宴饮。
国子监和重华书院自从那次聚贤楼较量后,似乎也都没了动静。
文渊书铺最后推出一套“孤本”,没有再出新书和模拟卷,文墨街比任何时候都安静,只有街尾的一个摊位前围满人在买门联、年画。
卖画的不是方鉴师徒,而是他隔壁摊位的一位中年摊主。
方鉴自从那日离家后,半个多月都没有回来。
年前应该不会回来,甚至春闱结束之前,他不会出现。
他是铁了心要替孙巍下场。
让人去打听,无任何消息,似乎他一夜之间消失,无迹可寻。
孙巍依旧病着,无诗词文章传出。
杨徹借口探病过去一趟,被拒之门外,没有见到人。详问病情如何,管事只含糊着说卧病在床。因为怕过了病气给贵客,不见来客。
华阳城表面的安静下是热闹的人情来往。
春闱越来越近,年节越来越近,举子们登官员门庭送礼成了平常之事。
举子们中间都在传,明年春闱柳澄柳侍郎很大可能担任主考官,柳府自从进了腊月门庭若市。
除了柳澄大人,还有众举子猜测的其他可能成为主副考官的官员们,府门前拜访的人亦是络绎不绝。
除了这些官员,其他官员们的府门也都没有冷清。以后若是同朝为官,还需要这些身在高位的官员的提拔。
相较而言,计府的门庭就逊色许多,配不上他尚书的官位。
杨信也准备了厚礼,有的是送给杨泉的同年,有的是送给同乡官员,还有一份是送给阮禺阮大人。还准备几份薄礼,送给平常交往的一些官家子弟,略表心意。
杨徹准备的不多,阮大人那边肯定要送,此外还有李镒、计昶,虽然心中厌恶,还没到撕破皮的时候,表面还是要维持。同时也给皮崧送一份特殊大礼。
今年未能与杨泉一同过年,只能置办年礼以表孝敬。杨信也置办一份,两人的合在一起差人送回去。
还有便是送给李姈的,是他精心准备,亲自挑选李姈喜欢的东西。
杨徹带着年礼坐上马车。
马车驶入平江公主府门前街道,只见另一架装饰豪华的马车从公主府门前迎面驶过来。
待两架马车驶近,杨徹透过车窗瞧见对面车内的人,此时也正撩起车帘望过来。
匆匆擦肩,他看到一张几分熟悉的容颜,面如冠玉,气质清贵,一双冷淡的眼眸望过来,没有任何情绪和波澜。
张延诧异道:“太子侍读柳雅元。”
杨徹淡淡应了声,捧着手炉的手紧了紧。
柳雅元是柳澄柳侍郎长子,少时进宫陪太子读书。
当年舞弊案后,李姈因为他们伏家惹皇帝不喜,也因为与他有婚约,备受朝野指点。柳雅元便在此时向陛下求娶李姈。皇帝不想李姈再为伏家的事情胡闹,也许是存了对李姈的怜惜,准了柳雅元所求。
李姈拒婚不成,后来用下嫁曹家帮皇帝除曹家来交换。
李姈嫁到曹家当晚,曹家就被皇帝以谋逆之罪诛杀。
也许是两次杀了女儿的夫婿,皇帝心中对李姈这个女儿怀有愧疚,这些年对她宽仁许多。
此后柳雅元又向皇帝上书求娶,李姈回绝后,皇帝没再强逼她。
柳雅元似乎在等,这些年也未有婚娶。
平江公主府不似官员府邸,门前清静。连门两侧的积雪都还是干净的。
开门的老仆见到他,未去通禀直接让他进门,前院的小厮领着他到内院。内院的婢女又引着他去暖阁。
他向婢女打听:“刚刚过来拜访的可是柳侍读?”
婢女疑惑看他一眼,顿了下才反应过来,笑着回道:“听有位姐姐说刚刚是有位大人来拜访,不过公主没见。”
没见啊!
杨徹心中松快,藏着窃喜道:“公主愿见我,是我荣幸。”
婢女巧笑,“公主喜欢杨解元的画,自然待杨解元不同。”
暖阁前有几位婢女伺候,上次为他引路的婢女也在,粉色夹袄,白毛围领,衬着人娇俏。
她手中正端着茶水准备进去,瞧见他过喜上眉梢,将手中托盘递给身边一个婢女,朝前迎两步,福了一礼,盈盈笑道:“公主今早还念了回杨解元呢,竟把杨解元念来了。上次杨解元送来的几幅画,公主都特别喜欢,称赞杨解元丹青妙手。”
“公主喜欢就好,公主近来可好?”
“前日受了寒。”婢女脸上换上担忧。
杨徹心头微紧,若是搁前世,受寒吃几粒药就好了,算不得什么病,这个时代却是可大可小的病。
“现在怎么样?”快步朝暖阁门前走。
“好多了。”婢女转身去为他打起帘子。
暖阁外间有淡淡药苦味,几名婢女约莫听到他在门外说话,这会儿都望过来。
恰时李姈的近身女史从内室走出来,朝他福了一礼,从进门的婢女手中接过茶盏,吩咐婢女们都退下。
“公主怎的病了?”
“是奴婢们伺候不周,前夜公主赏月,在楼台上吹了风。”女史领着他朝内室去。
内室中,李姈从屏风后走出来,殷嬷嬷搀扶着她。
相较上次,又清瘦了些,虽然施了粉黛,依旧没有什么气色,精神气更不足。
李姈松开殷嬷嬷的手。
殷嬷嬷会意,和女史退到前室去。
杨徹上前一步扶她,虽然穿着厚实的冬衣,手臂握在手中还是纤细一条,手苍白无力地搭着。
“腊月天寒,若是想赏月,定要多穿些,炉子、炭盆多烧几个,这样病着多难受。”
将李姈扶到桌边坐下,把女史端来的茶水递到她手中,触到她冰凉手指,微微蹙眉,伸手试了一下她额头,并没有烧。
暖阁内本就烧着地龙,额外又燃着暖炉,已经暖如暮春。李姈穿得很多,可对方的手还是冰凉。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
柔软纤细,丝丝凉气从掌心传来,冰冷入骨。
以前她不是这样,冬日像个小暖炉,一双手也是暖暖的。
“怎么身体这么差了?”
“偶感风寒,哪里就差了?”李姈要从他手掌中将手抽出,杨徹抓住没让。
“现在已经快好了,别担心。”李姈知道他担心,玩笑着道,“前夜风大,贪看了几眼月色,以后我不会让自己病了,药苦着呢!”
听她这么说,杨徹心安又心酸,下意识握紧她柔弱无骨的双手。
“下次想赏月,我陪你。”
李姈想了下,点头笑道:“好,说定了,下次月圆不能爽约。”
“我何时对你爽约过?”
“怎么没有?”
有吗?
虽然记忆遥远,但是他很清楚,每次答应她的都践诺了。
“哪一次?”他真的记不起来。
李姈见他认真回忆还未有意识到,笑着将话搪塞过去,“我记错了。”
李姈状似真诚的一句记错,杨徹心里却泛起波涛。
他此刻可以肯定,他真的忘记了某件承诺过她的事情。
只是她如今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不会再刁蛮地责怪他忘记,更不会撒娇让他补偿。
如此,他心中更加愧疚。
他又认真回想,始终想不起来。
李姈瞧出他的愧色,转开话题说起如今朝中之事。
前些天她入宫请安,听到一些消息。明年春闱的主副考官还没有确定,但备选的人并不多。
“胡阁老、魏尚书和柳侍郎三人的可能最大。”李姈沉声道,“他们都是先帝时拥护陛下的臣子。从前几次的春闱可以看出,陛下所选的主考官都是曾经潜邸时的拥趸之臣。”
“陛下的君位得来不正,如今年迈,最怕的就是后人骂他乱臣贼子,将他半辈子的功绩都掩盖。陛下想科举选拔上来的官吏是认可他当年谋逆之举,这三人是陛下心腹之臣,所以可能性最大。”
杨徹注意到李姈在提到陛下时,眼中藏着一丝厌恶和仇恨。
曾经陛下也是她敬重的父亲。
此时提起来,已没有父女之情。
“无论何人,只希望这场春闱能够干净些。”
李姈忽然抬眼盯着他的眼眸,目光中闪过一丝寒意。
他心头一紧,咀嚼了下刚刚的话,并没有说错什么。
“科场自古至今,没有哪一场是干净的。从主考官到供给差役,从内外帘官到考生,都是脏的。真正干净的官员,这朝堂容不下。”
杨徹没有反驳,这是不争的事实,壬辰科就是最好的例子。
父亲和方大人两个清廉的官员最后被扣上了舞弊的罪名,而真正贪墨的官员却逍遥法外。
“明年的春闱不会干净,只会更浑。”李姈下一个明确的结论。
他试探问:“你是说孙巍舞弊吗?”
“孙巍不过其中之一,舞弊又岂会只有他一人。”李姈担忧的目光望着他,“我怕你受牵连。”
杨徹此时尚不知她这话何意,装作无意间提起问:“可有查到那个代笔之人?”
“还没有。”李姈摇头叹气,颇为失望。“孙巍也算聪明,聚贤楼之后才名太盛,被满城举子盯着,知道敛其光芒,躲过众人目光。”
“无论如何收敛,明年春闱他总是要下场的,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这事情我盯着,你现在身子不好,就好好休养,马上要过年了,别太费心神。”
李姈想了想,笑着点头。
不多会儿嬷嬷进来,已经传饭送过来。
大约是病中胃口不好,李姈也没吃什么。
用完饭李姈面上已露出疲态,杨徹准备扶她去歇息,婢女们又端着汤药进来。
李姈闻到汤药的味道脑袋就皱了一把。
她从小就害怕喝药,每次喝一碗吐半碗,折腾要命。
女史端来的药碗旁有两盏茶和一小盅青梅果脯,果脯是为了解苦味,也是李姈喝完药的救命东西。
杨徹以为李姈还会像少时一般折腾,却不想她只是皱着眉头,一口气将大半碗药喝下去,轻咳几声,快速漱口喝几口茶,这才缓过来。青梅果脯未动。
看得出她口中还很苦,只是在忍着,也许是不想让他觉得她还像个娇气的姑娘需要这种小东西哄着。
杨徹捏起一颗递给她。
李姈看他一眼没有接,杨徹又朝前送了送,送到她的唇边,打趣着说:“老大夫尝药都要找块方糖去苦味呢,公主比老大夫还厉害,都不要去去苦味的?”
被看穿心思,李姈面上有些尴尬,还是微微张口含住青梅果脯,酸甜的味道慢慢盖住口中药苦,让她想到少时杨徹哄她喝药的事情来,嘴角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汤药喝下不过片刻,李姈便有些昏沉,嬷嬷领着婢女进来伺候她歇息,杨徹也回避到前室去。
没多会儿,嬷嬷和婢女退出来。
李姈已经歇下,要傍晚才能醒。
杨徹摸了摸怀里的东西,本是要今日当面送给她,看来没有机会,只能待下次了。
女史送他出门,避开身后跟着的婢女,压着声与他说:“二公子平素得空可以多来看看公主。”
其实,杨徹不是不想来,只是不敢多来,怕给她招来非议,也怕有朝一日自己身份败露连累她,所以明面上不敢太亲近。
走到府门前,他拱手请女史留步,“还请女史代我多照顾公主,过几日我再来探望。”
女史应声,福礼相送。
刚走到马车前,廖簇道:“有人盯着咱们,像是上午那位公子的人。”
上了马车,杨徹对张延吩咐:“拐到另一条街后,将人抓来。”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说明:第22章删除孟长垣幼子来京见男主情节,信直接寄入京。另外增加一个小整蛊片段,不影响故事,无需回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