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梢的是个小厮,被张延塞进马车。
小厮爬起身直接靠车壁坐着,拍掉身上沾染的雪,斜着眼看车中人。
“你这小子倒是挺有种。”张延踢了踢小厮。
小厮冷呲他一声。
杨徹打量小厮一眼问:“小柳大人胆子挺大,竟敢派人监视公主,他这官位做得太舒坦是吗?”
“胡说!”小厮激动辩驳,“我家公子根本没监视公主。”
“你在远处盯着公主府,不算监视?不若我将你交给公主,让你家公子去和公主解释?”
小厮气势一下子瘪下去,目光变得惊慌,坐不安稳。见杨徹神情泰然自若,心中更慌,忙爬起来跪着。
“小柳大人让你盯着公主府做什么?”
小厮畏缩的目光瞥他一眼,支吾没说出来。
杨徹声音严厉几分,“但凡公主交往之人,是不是你家公子都要查个清楚?他想干什么?说说这些年你家公子都盯着哪些人,做了什么?”
小厮吓得伏身,支吾一阵依旧说不出什么。
杨徹立即吩咐廖簇:“调转马头回公主府。”
小厮这次被吓住了,感觉到马车在掉头,慌忙叩首求饶,他清楚这事情若是让公主知晓,后果是什么,自家公子遭公主厌恶,自己甚至家人的性命都不保,不敢再隐瞒。
“我家公子只让小人盯着公子您,想知道公子的身份,并没有任何恶意。我家公子只是担心公主安危,怕接近公主之人居心叵测,对公主不利。绝不是监视公主,求公子开恩,别将小人交给公主。”
害怕别人居心叵测?
他柳雅元不也居心叵测!
“都盯过哪些人?”
小厮没敢多想,立即将知道的全都一一报上来。
这里面有朝廷官员,有权贵子弟,也有文人书生。对于那些贵妇贵女们,柳雅元一个没盯着。
真的为公主好就不会眼睛放在这些年轻的男子身上。
其心昭昭。
小厮说完又叩首求饶,杨徹为难他一个小厮也没意义,让廖簇停车,张延一脚将小厮踹下车。
小厮爬起身四周看了看,才发现这里是西市,马车根本没有掉头回公主府。
“这事要和公主说吗?”张延问。
“她心中装的事已经很多,如今又病着,别让她烦心,你和公主府上的护卫说一声,请他们留意下便是了。”
“是。”
今年华阳雪比往年都多,一场雪未有消融另一场雪又铺天盖地,数九寒天,书房廊下的冰溜子结了三尺。
腊月二十八天晴,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是进入腊月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
杨徹在太阳刚升起来就已经坐上马车出城。
城门口略显冷清,城外天地洁白一片。
马车沿着官道行了一段路转入小路,小路上有几道车辙印。马车到西北山脚下,车辙印也消失。有几道脚印顺着山路朝上通行。
杨徹站在山石上朝四周打量,白茫茫一片,安静得只能听到斗篷被风吹动声响。
此地为一处荒山,当年伏家获罪后,他身在囹圄,父母兄长和姐姐都是方鉴收尸安葬。方鉴将两家人都安葬在此处山上。后来他被直接发配流放,没有来得及祭奠一回,这山中的脚印只能是方鉴。
沿着脚印,踩着厚厚积雪来到南侧半山腰,面前立着几座坟茔。
墓碑上积雪已经扫去,坟茔前的祭台上供着祭品,祭台下是烧祭的灰烬。
靠近些,杨徹看到父母的坟茔一侧只有兄长坟茔。姐姐的坟墓立在方家父母的坟旁边,墓碑上刻着:亡妻伏氏湘之墓,左下方小字:夫方鉴立。
他再看向父母墓碑,左下角刻字,方鉴自称婿。
方鉴从六岁就在伏家私塾读书,几乎是在伏家长大,与伏湘青梅竹马。
年岁渐大相互爱慕,二人郎才女貌,两家父母都很看好他们。
当年伏湘与方鉴已经议亲,两家父母商定,待春闱结束,空闲下来就将此事定下来,待三书六礼过了,来年开春就将他们的婚事办了。
后来父亲获罪,伏湘入狱后不堪羞辱,于牢中自杀。
这么多年方鉴没有娶妻,原来因为伏湘。
杨徹祭拜过父母兄长和姐姐,也祭拜方家父母。
下山后,马车车辙印在进入官道便与其他的车辙重叠,无迹可寻。
冬日昼短夜长,回到杨宅天已经黑下来。
杨信站在主院门前,身上披着皮裘斗篷,神色落寞,看着他的眼神没有平日的冷淡,反而伤感。
“大哥。”他打声招呼,便朝东跨院去。
杨信忽然开口问:“你去了城外?”
他顿了下,这么问显然已经知道,他没必要隐瞒,点点头:“是。”
“是去……祭拜?”
杨徹疑惑。他的身份,杨家只有杨泉一人知晓。为了他身份的隐秘,杨泉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告诉杨信。
杨信的眼中一层忧郁,不像是知道真相。
脑海中正想着要怎么搪塞,杨信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是爹让你过去的?”
他含糊道:“是。”
杨信僵站着,呆呆看他许久,微微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咽回去,转身进院,背影沮丧,步子沉重。像刚经历了一场离别。
杨徹也有些伤感。走进书房,明玕端着姜汤过来,是杨信吩咐人送来,怕他出门这么久寒气入体。
姜汤冒着滚烫热气,端在手中汤药还有些烫手,显然是刚煮好。
明玕纳闷道:“大公子生平第一回关心公子,今个儿真是怪了,又是等公子,又是送姜汤。”
是看在伏家的面子上。
也或许是看在他“伏清”的面子上。
他喝了一小口,还有些烫。心中不禁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杨信知道他不是杨徹而是伏清,是会喜还是会怒。
一个他眼中死了十多年的人,其实一直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手中姜汤温了,他几口喝下,须臾身上便发热,舒服不少。
次日,邱叔带着下人将两边院子都布置了一番。
除夕杨徹起个大早,下人已经将春联都贴上,杨徹吩咐明玕和郁离将方鉴送的年画也都贴上。
年画虽然工笔粗糙,却是方鉴一片心意。
平日他与杨信不在一处用饭,如今过年,要到主院与杨信一起。
即便年夜饭,二人也没什么交流,下面桌的下人们虽然一起用饭,却不敢嬉闹。年夜饭吃得安安静静,冷冷清清,丝毫没有过年的热闹喜庆。
快结束的时候,他给杨信倒了杯酒,端起酒杯起身道:“来京几个月,大哥对我照顾颇多,这杯酒弟敬大哥,祝大哥明年春闱金榜高中,仕途顺遂,前程似锦。”说完一饮而尽。
杨信面色温和许多,甚至对他露出难得的一丝笑意,端起酒杯道:“大哥也祝你明年金榜题名,仕途高升。”
见杨信饮下酒后,他便说起明年春闱。
如今距离春闱只有一个多月,开年朝中就要商议春闱之事。作为举子,最关心的还是主副考官。
杨徹将上次与李姈的谈话转述给杨信,“我猜想主考官绕不开这三人。胡阁老原是吏部官员,重视人才选拔和官员考核,柳侍郎和魏尚书都是礼部官员。如今陛下想通过科举选出认可他当年宫变夺位之举的官员,所以我猜想明春的考题,很大可能与此有关。”
杨信沉思一下,认可地点头,眉头却皱了皱,“我隐隐觉得明年的春闱不会太平。”
“考题与此有关,就必然会出现反对之论。陛下非顺位继承,不合礼法宗法,不是天下读书人都认可,必然有举子会写出逆言悖论文章,朝廷严惩,届时恐出人命。”
也不是明年春闱才会有,这些年的乡试、会试,都有文人在科场上写出这样的文章,怒骂皇帝弑兄夺位,残害忠良,不仁不义不忠不悌,非贤君明主等等。最后都下狱问罪。
明年若真是这样的考题,恐怕只会更多。
“在所难免。”这世上总有人一腔热血未冷,想把丑陋罪恶揭露给世人看。
他叮嘱:“你我落笔时皆谨慎些,莫一时意气用事。”
杨信看着他没有回应。
杨徹也不再多言。
杨信便转开话题说起永平府父母,他们二人如今都不在身边,底下那几个小的恐怕都光顾着自己淘气,也不能陪二老。
他们二人的谈话轻松下来,下人们也都大出一口气,才敢说笑。
年夜饭稍稍有过年的气氛。
用完饭,杨徹便回自己的房间,听到两边院子里的下人在院中吵闹游戏。
他往年没有守夜的习惯,也是因为年夜饭后,便只剩他一人,无人说话,无人游戏,他又不喜夜间点灯看书,觉得太无聊。
今夜他坐在窗前,想着这会儿李姈做什么,这些年她依着惯例进宫陪皇后,大约家宴过后,也独自一人吧。
公主们都已经出阁,未出阁的年岁太小,其他宗族女眷她并不相熟。
这么多年,她把自己活成孤独一人。
坐了一小会儿,他系上斗篷,叫来张延,没有套车,提着灯笼出门。
五魁街两边的院舍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欢声笑语,偶尔听到犬吠,似乎也在替自己主人庆祝除夕。
他沿着五魁街走到尽头,拐进另一条街。
“你这是要去哪儿?”张延问,“天寒地冻,夜里风冷,别受了寒。”
“没事,就随便走走,今天除夕出来看看这万家灯火。”
杨徹走了一段路又拐进另一条街,张延瞧出这方向所去之地。
从五魁街过去并不远。
杨徹缓步闷声走着,不时抬头看看天上寒星,或是看向街道旁热闹的院落。
再次拐一个弯,便走到了公主府门前的街道。
此处不似五魁街住的都是文人士子,小门小户,比较热闹。
这边街道安静,耳边是一声声脚踩积雪的声音。
远远瞧见公主府的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二人,提着一盏灯笼。
杨徹顿住脚步,但见那盏灯笼缓慢朝这边移动。似乎注意到了街道上另外一盏灯,两人步子停下来,隐隐约约听到有说话声。
太远听不清,夜也太黑,瞧不清是什么人。
想来是府中护卫巡视,别瞧见他们当成了歹人给抓了。
杨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对面提着灯笼两人一直不动,低语什么。
停了须臾,杨徹抬步走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