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间厢房前,杨徹停下脚步。
琵琶女看他正人君子做派,取笑道:“不为难你。”松开他袖子,从房中取出笔墨,将洁白的绢帕平铺在石凳上,开始磨墨。
“杨解元留一首诗,赶明儿你中了状元,奴家也算是得过状元郎墨宝的,让姐妹们好好羡慕一番。到时还要将杨解元的诗谱成琵琶曲弹唱。”
杨徹瞥了眼绢帕,左下角有一对鸳鸯,和当日高昇装证据的荷包上鸳鸯神态相似。
“楼中今日来的客人何其多,不乏才子。”
“那哪能一样。”琵琶女已经将墨研好,抬头看他,笔递到他面前。“才子虽多,可不是人人都能有杨解元这般才华。”
“姑娘过奖,相比孙巍公子,在下还是逊色的。”
“他呀……”琵琶女轻笑一声,没做评价,“奴家就想要杨解元的诗,干净。”
杨徹微微发怔,好奇地望着面前姑娘,双十年纪,标准的方圆脸,一双凤眼含笑,半端庄半妩媚。
琵琶女直接将笔递到他手上。
杨徹被赶鸭子上架,为了尽快摆脱这位姑娘,硬着头皮给她写了一首描写雪景的七言绝句。
姑娘拿起绢帕将诗读了几遍,很满意。
杨徹忙匆匆告辞脱身。
姑娘想喊人,杨徹已经绕过花墙溜远。
他熟门熟路来到上次见高昇的水榭,春风楼的姑娘和客人此时都聚在主楼,此时水榭周围冷清无人,水榭前的水池里结了一层冰,寒气逼人。
他敲几下门后,推门进入。
高昇屈膝盘坐在一张矮桌边,一手托腮一手拿着笔挠脑袋,对着面前的纸苦思冥想。抬头瞥见杨徹,眉头皱得更紧,一脸不高兴,又低头琢磨面前的纸张。
大约是被打断了思路,高昇烦躁地啧啧啧好几声,将手中笔朝面前一扔,翻杨徹一个白眼。
“杨解元杨二公子,你这人真令人讨厌,又来干什么?”一点不待见。
杨徹对他的反感浑不在意,笑着走过去,见炭盆里炭火快燃尽,从墙角夹了几块丢进去,也盘腿在他对面坐下。
他这才瞧清楚,高昇是在谱曲,面前纸上勾勾画画。
“有事相求。”
“又啥事?王六町就给了我那张东西,我这儿没东西了。”
杨徹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递过去。
高昇瞥了几眼,才烦躁地夺过去。
展开纸张,看第一眼脸色就冷下来,迅速全部展开,一目十行扫过,刚刚的烦躁都变成了恼恨。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将纸丢桌上。
“高先生对这份卷子很熟吧?”
“什么意思?”高昇面沉如霜,眼神比外面的冰雪还冷。
杨徹不紧不慢道:“当年高先生没有落榜,这上面的文章便是当年高先生会试考卷所写。只是放榜的时候,这份考卷冠的不是高先生名字,而是另外一个人。”
高昇没有说话,直直盯着他打量,眼神中是不可思议。
杨徹道:“内帘割卷我曾听闻前朝有过,却未想到壬辰科再现。高先生当年没有状告对方,没有将此事闹开,原因为何不谈。但经过此事,后来高先生又考两次春闱皆落榜,便一直在春风楼蹉跎。先生想一直蹉跎下去吗?”
高昇沉着脸看他许久,重新拿起那张卷子,扫了几眼后问:“你有大好的前程,为何非要揪着当年春闱?你想干什么?”
“我替先生不平,替像先生一样满腹才华、胸有大志最后却名落孙山,只能蹉跎余生的读书人不平,我想要一个公道。”
高昇嗤笑几声,“不平?公道?”将手中的考卷丢进炭盆中,火舌舔着纸立即燃起来,映红两人脸庞。
“杨解元,你太年轻了。”
“高先生当年不也年轻吗?那些本该榜上有名的落第举子,他们当年不年轻吗?”他义正词严道,“他们多少人还会再考?他们会郁郁此生,甚至深受舞弊毒害而不知。”
炭火将考卷烧个干净,高昇对着炭盆发愣。
许久,炭盆中的炭火烧起来,水榭内暖烘烘,窗外传来屋檐雪水融化的滴答声。
高昇收起刚刚的沉郁,问:“你来让我做什么?揭发那个顶替我的人吗?”他自嘲一笑,“我不会揭发。”
杨徹知道他会这么选择。
当年没有揭发,不是收了巨大的好处,就是受到巨大威胁。十多年过去,对方如今已是一府地方官,他揭发且不说成功渺茫,还会赔上身家性命。
不值得他这么做。
但高昇就是当年舞弊案活生生的证据,他需要这个强有力的证据。
“我想高先生明年再参加一次春闱。高先生寒窗苦读多年,满腹诗书,难道甘心余生都消耗在勾栏之中?”
高昇摇头轻笑。
杨徹又劝:“高先生当年也满怀抱负,立志登科后大展宏图。因为不公,就要一辈子不站起来吗?辜负自己少时的雄心壮志,辜负父母师长期盼。”
高昇没有说话,用火钳翻弄炭盆。
杨徹知道他听进去了,继续加把火,“我读高先生前不久一首新诗,先生此志未泯,再下一次场又如何,古往今来大器晚成者并非少数。”
高昇依旧沉默不语,垂着目光看炭火,似乎陷入了沉思。
杨徹没有再劝,高昇非执拗之人,活了大半辈子,道理无需他多说,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用自我麻痹的方式控诉世间不公不平。只要有人鼓励劝说,他自己便会站起来。
杨徹起身朝高昇行了一礼,便告辞离开。
水榭外天空阴沉沉,似乎这场雪还没有完,今夜又要下一场。
寒风刺骨,他裹紧裘衣,沿着水榭朝前面主楼去。
走到回廊,瞥见假山上的亭子中有两人,男子书生装扮,女子似乎是楼中姑娘,将什么东西塞给书生。书生将东西揣进怀里,笑得嘴巴合不拢,扑上去抱住姑娘,卿卿我我,温柔低语。
杨徹收回目光,略略加快步子。
亭子中忽然书生瞧见回廊处有人,松开姑娘,笑着哄道:“群玉你对我太好了,等我春闱高中,我必要娶你过门。”
“你可不许骗我。”姑娘摆弄书生衣领娇声低语。
“我卢敞就是骗孔圣人也不能骗你。”书生激动道。
“唉!”群玉打住他,“别说这种得罪圣人的话,我可天天求着圣人保佑你高中呢!”
书生笑开怀,在群玉脸颊亲了口。
姑娘又担心道:“你春闱有信心吗?”
“放心,我只需要稍稍打点,想不中都难。你就安心等坐我的进士娘子吧!我都想好了,到时候要敲锣打鼓将你接出春风楼,让你那些姐妹羡慕嫉妒死,看她们还说不说你看错人了。”
群玉嘴角甜蜜勾起,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幸福无处掩藏,狠命点头,扑上去抱着书生。
“卢郎,这辈子遇见你,真是老天对我的补偿。我等着你。”
书生拍着姑娘的背,语气为难道:“我就怕这点银子恐不够,若是打点不够,恐怕事难成。”
“这些你先用,不够你再过来,我这几年攒了些,应该是够的,若是还不够,我再想办法。”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听到这句话,群玉整个人抑制不住喜悦,将书生抱得更紧些。
主楼中,青黛姑娘酬客的琵琶曲已经结束,客人们有的在和姑娘们饮酒说笑,有的在吟诗作词,有的在赌“闱姓”。
杨徹走进主楼,经过一楼花厅,见到花厅内墙上挂着两排木牌,每一块上面写着一位明年春闱举子的名字,名字下面小字写着籍贯。他一眼瞧见自己名字,在孙巍旁边。
花厅内的长桌边围着不少人,长桌后人群中传来琵琶女挑逗又慵懒的声音:“陈公子你到底买谁呀,犹豫半天了,拿不定主意那就买杨解元吧,奴家买的就是杨解元。”
“倚云姑娘买杨解元,那我就跟着倚云姑娘一起,买杨解元。”
“多少呀?”
“五十两。”
“哎呀,陈公子,奴家都买了一百两呢,你比奴家还少啊?”
“那……那就跟一百两。”
“奴家在契书上写喽。”
旁边有人拍着那位陈公子劝道:“明年春闱明摆着状元是孙巍,你这不是白白送银子吗?”
陈公子反拍那人啧了声,笑哄着对琵琶女道:“送给倚云姑娘我也开心。”
“陈公子,保证亏不了你的。”
琵琶女又点一位围观的人问赌谁明年高中状元。
杨徹心中又想起方鉴,明年他真的要替孙巍下场吗?
一旦被揭发,这是杀头之罪。
这时手臂被人碰了下,许登云示意花厅一眼道:“我刚刚买了子清兄,你明年可一定要高中状元。”
“押赔多少?”
“一赔二,是除了孙巍,里面最低的,徐懋、柏煜他们都是一赔三、五。”
杨徹取笑:“你的银子要打水漂了。”
“呸呸呸!别说不吉利的,子清兄明年肯定能够金榜夺魁,我还指望挣个翻倍呢!”
杨徹无奈,笑着说:“我尽全力让你保住银子。”
许登云又问他刚刚去了何处,青黛姑娘弹琵琶的时候没有见到他人。
杨徹借口身体不舒服,顺便说自己要先回去。
许登云要送他,他婉拒,叮嘱一句玩得开心,便告辞先走。
他也不想来春闱楼之事让杨信知道,借题发挥找他不痛快。
马车绕到文墨街,那位算命先生的摊位已经不在。
马车驶出西市,让廖簇掉转马头去大槐巷。
此事他放不下心。
方鉴小院的门半开着,一眼瞧见同样半掩门的堂屋内,方鉴正在写字,旁边小弟子在裁纸。
他推门走进院中,见到院中堆着一大一小两个雪人,造型奇特,大雪人搂着小雪人,一下子将他的记忆拉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是他穿过来的第一个冬天,他刚满四岁,方鉴跟着方大人过来拜访,他拉着比自己大不到两岁的方鉴一起堆雪人,亲手堆了一个与当时自己身量等高的雪人送给方鉴。因为造型新奇,方鉴从未见过,特别喜欢,临走的时候想要将雪人抱走。
最终方鉴没能将雪人抱走,而是将他抱走了,抱到方府给他又重新堆了一个才放他回去。
那是穿越过来的他第一次见方鉴,当时在他眼中,方鉴就是个小屁孩。哄孩子的方法他有一箩筐,也许是哄得太好,从那日起方鉴似乎赖上他。开年启蒙,方鉴求得父亲同意,跑来与他一起读书。两人同吃同住,可谓“出双入对”,连兄长都说,他们才像亲兄弟。
“公子。”小弟子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来。
“公子有什么事吗?”小弟子站在门外问。
“买几幅年画。”杨徹笑着望向堂屋中方鉴。
方鉴搁下笔让小弟子请他进屋。
刚刚师徒二人正在裁纸写对联,堂屋地上桌子上摆满一副副对联。
小弟子将桌子收拾出一小块地方,倒杯热茶给他,然后去拿年画。
方鉴叫住小弟子,吩咐道:“去街上买些纸和颜料,明天也要画年画了。”
小弟子瞧了眼两人,知道师父是要支开他,应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