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徹对高昇此人听闻,他的诗词也读过一些,描写闺怨相思和女子容貌凋零居多,文采出众,当时便猜想他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文人,未曾想他和十一年前的壬辰科会试有关。
高昇斜着身子歪在窗框上,“既然你要这证据,我便多给你说几句。壬辰科春闱舞弊有三层:一是世人皆知的主考官伏岳舞弊,二是你手中的李镒和他背后人的舞弊,三是隐藏在最深处的舞弊。”
“高先生可否赐教?”
高昇余光瞥见花丛小径中有人过来,摇头摆手,朝长凳子上躺去。“你扰我许久了。”打了个哈欠,掖了掖衣角,找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就没了动静。
杨徹试着与他说话,高昇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真的睡着一般。
杨徹清楚问不出什么,识趣地道谢离开。
花丛小径中两位姑娘,衣着装扮似楼中姑娘,绕过水榭朝水池一侧去,口中说着昨日楼中客人趣事。
杨徹离开水榭时,时辰还早,经过一处花墙,听到隔壁有姑娘着急的声音,像是吵架又像是劝说。
“男人的花言巧语听听就算了,你还当真?他若明年真中进士,有的是官宦千金要嫁他,他会娶你一个秦楼楚馆的姑娘为妻吗?恐怕到时你给他当妾他都觉得丢了脸面!他现在两手空空,不过是想套你的私房银子使!”
“卢郎不会,他对我的好你不是没瞧见,楼中哪个姐妹不说他好,不说他可以托付?”
“逢场作戏罢了!”
“卢郎不是那种人,我在春风楼里长大,男人真情假意我瞧得明白!你若是再说这种话,我要翻脸了!”后者语气不耐烦,不再听劝,脚步匆匆走开。
前者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声,低低骂一句:“痴心妄想!”
杨徹走到花格窗处好奇地朝对面看一眼,正撞见一双黑瞳望过来,眼神冰冷。
女子双十年纪,半挽发髻,斜插一支银簪,五官是英气的那种俊俏,让整个人都透着果断决然的凌厉之气。
来到这个时代,他见到的年轻女子并不多,大多温婉柔美,性子内敛,见到陌生男子,多少有些羞怯。花格窗另一侧的女子,像极了前世职场女强人,让他有些意外。
既然撞见了,自己刚刚又听到对方说话,虽然只是路过无心听到,终究是失礼,他朝女子点头一笑算是致歉。
女子也回了一礼,嘴角只是浅浅勾一下,极其敷衍,随即快步走开。
杨徹出了春风楼便把这事抛之脑后。
回到杨宅,取过王六町昨日给他透露的卖关节的二十多位举子的姓名和当初买的字眼。随后又取过最早印刷出版未有删减的《壬辰会试闱墨》,找到马奎和另外两名舞弊被斩首的考生的文章,果真找到对应的关节字眼。
“马奎的房考官是这一位。”张延在另一张写满十九位考官的纸张点了下,随后又担忧地道,“当年他只是房考官,最后录取的还是伏大人,所以……”
“所以这个罪名扣下来,我父亲无话辩驳。”
张延惆怅叹息。
马奎三人的文章,都不是什么很好的文章,在一众录取的考生中的确垫底。考试时若不是有人刻意推荐,多半是落卷。
杨徹对着几张纸来回看了几遍,取过一张干净的宣纸,提笔将那张关节字眼抄一遍。
张延在一旁看呆了。
都道李镒的字难临摹,杨徹一气呵成写下来,竟将李镒的字模仿地十成像。
“你这是?”
“许久没临摹字帖了,熟练熟练。”杨徹笑着搁下笔将真迹收起。
张延哪里会信他这话。上次说手痒临摹《壬戌天狩图》,最后为了计昶。
次日杨徹便让人去为王六町的相好婉娘赎身,然后安排车马送他们离开。临行前给车夫一封信,让他到了永平府将交给杨泉。
王六町上了马车,又跳下来,走到杨徹马车前,恭敬地施一礼。“我不知公子要证据做什么,但公子能够为婉娘赎身,能够帮我们二人脱籍,是我王六町,更是我王家的恩人。小人有几句话和公子说,希望对公子有用。”
杨徹点头,期待看着他。
王六町道:“李大人帮考生科举舞弊,不止有十一年前那场,每科春闱都有,两年多前的春闱,他安排两个考生龙门内替考,具体是谁小人不知。还有那些考生,他们在考前也是用尽手段,不过他们都是夹带、传递这种小手段。昨日小人在酒馆内听到有人在说飞鸽传信,公子可以留意。”
“飞鸽传信?”
王六町给他解释:“提前会有人在贡院内养鸽子,到了春闱那几天,他们就利用飞鸽传递考题答卷。”
杨徹应下,道了句谢。
出了巷子,王六町的马车朝南去,他的马车向北行,经过西市附近,让车夫去了趟文墨街。
方鉴的摊位后坐着的还是他的小弟子,摊前无客人,杨徹没有下马车,隔着车窗问少年:“方先生今日又上门给人画像了?”
“是。”大约是见他多次过来都不凑巧,少年这次热心道,“公子后日过来吧,我师父后日出摊。”
“好,多谢小郎。”
离开摊位,他顺道去文渊书铺。第二套第三场的考卷今日出来,包括本朝的会试、殿试考题书册也已经上架售卖。钱掌柜顺道送了他一册,他向钱掌柜多要一册。
本来要五份考卷便是想送杨信一份,但是每次都是杨信反送给他,这书算是礼尚往来吧。
回到杨宅,正准备让张延将东西送过去,下人传话说杨信叫他回来直接过去。
他以为又是模拟考卷的事情,这几次文渊书铺出考卷杨信都比他提前拿到考卷,并且让他当天答完第二日早膳前交过去。虽然他心中不乐意被他这样管着,为了不与他起冲突,也便顺着。
刚走进主院见到自己院子里的两名小厮跪在杨信书房前。
他加快两步走上前,明玕抬头看他,一侧脸颊鲜红掌印,已经肿起来,眼中噙着泪。
“出什么事?”
明玕摇头,眼泪溢出来。
他忙朝杨信书房去,刚走到门前,杨信从里面出来,迎面扬手便朝他脸颊抽过去。他下意识抬手去挡,未有挡到,杨信的手腕被张延抓住。
“大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当着下人的面动手。”张延一把甩开杨信。
杨信毕竟读书人,被张延猛然间力道所带趔趄两步才稳住脚,原本就怒火中烧,此时更是喷涌而出,指着杨徹怒吼:“杨徹!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兄长吗?”
杨徹被他的怒火震住,这次怒气比真假画那次还盛。
他让张延先退下。
张延未敢真走开,只是朝后退了一步。
杨徹朝杨信施礼,“大哥恕罪,不知我做什么惹大哥不高兴,大哥要教训也让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你自己做什么你不清楚吗?”
“大哥明示!”
杨信气得额上青筋跳了几跳,胸口剧烈起伏,喘了好几口才说出话来。
“流云馆的婉娘是不是你命人为其赎身?”
提到此,杨徹明白杨信的怒火为什么这么大,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了。因为他这个弟弟的出现,杨信痛恨男人在外沾染花街柳巷姑娘,在这上面他往往失去理智。
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这件事他刻意瞒着杨信。
他朝院中下人望去,满庭触到他的目光,慌忙垂下头。
他回头对杨信解释:“大哥误会,这么多年我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那位婉娘是我帮一个人赎的。”
“这种事情还需要你帮?”杨信怒斥。
若是王六町能够自己去为婉娘赎身,杨徹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但是王六町是贱籍,根据大周律法,他无法为婉娘赎身。为了不牵扯进来,他已经请人帮忙,未有以自己名义。
王六町的事情,他无法向杨信明说。
对于杨信派人跟踪他,甚至跟踪他的人,他心里也憋着火。
他质问杨信:“在大哥心中,我就那么不知自尊自重?”
杨信怒斥:“你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自尊自重?”
杨徹心猛然收紧,虽然知道杨信骂的是自己这个身份,并不是真正的他,心头还是一阵酸楚。
望着杨信厌恶的眼神,一如少时看他一样,好似看着肮脏的东西。
他自嘲冷笑一声。
“以后我的事,你别再过问,生死荣辱我自己担着,绝不累及你和杨家半分。”转身走出书房,对院中下人喝命,“谁再敢在大公子面前乱说话,我割了他舌头!”大步朝东跨院去。
杨信气得准备叫住杨徹,张延拦在门前,将手中一份考卷和一册书拍在他怀中。压着声音,似劝说又似警告道:“大公子的话说得过份,以后别再为难二公子,就听老爷的,别插手他的任何事——也让自己将来少一点后悔。”
最后一句话杨信听得稀里糊涂。
下人散去后,杨信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此时怒气消去大半,恢复理智,看到面前的书册和考卷,想到刚刚脱口而出的话,生出后悔。
张延最后一句让他少一点后悔的话,现在细细回味,似乎另有所指。
父亲知道他要做什么,暗中支持他,而这件事瞒着他。
隔壁杨徹回到书房,坐在椅子上扶额叹了几声,心烦意乱。
廖簇跪在门前请罪。他去安排此事时大意,未有注意到被杨信的人盯上。
杨徹虽然气廖簇不谨慎,但此刻心中更气杨信。
让所有人都出去后,他自己慢慢冷静下来,重新把思绪收回到李镒这件事上。
晌午时分,张延过来,递给他一份请帖,低语道:“那位的。”
杨徹愣了下,忙打开请帖,是熟悉的隽秀字迹。
“去吗?”
已经进京两个多月了,真假画的事情也过去两个月,的确该去见她。这份请帖是借着请他去鉴画的名义邀请,那位本就喜欢字画,这个邀请合情合理。
只是……心中慌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