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公主府距离五魁街只隔两条街。
杨徹进京这么久没敢朝这边多踏一步。
每次从旁边的街道经过,他也只敢透过车窗遥遥朝这边看一眼,虽然每次什么都瞧不见。
短短的距离,隔着十一年的鸿沟。
这几年他们之间有书信往来,一年也只有一两封,写的内容很官方,最亲密的话不过是“多多保重”这样简单的关心。
马车在平江公主府门前停下,杨徹透过车窗看了许久才下车。
台阶之上,朱红大门紧闭。他在台阶下站了会儿,鼓起勇气走上前,犹豫了须臾才抬手去拍门环。
开门的是一位老仆,两鬓已经斑白。
见到杨徹的帖子,忙请他进门,院子里一个婢女迎上前来,询问了句便带着她朝内院去。
婢女穿戴不俗,举止从容有度,不似普通奴婢。
婢女频频回头看他,盈盈笑着与他说:“公主可喜欢杨解元的诗词文章了,书房中收了好些。可惜只听闻杨解元是个鉴画才子,未有见过杨解元的画作,一直遗憾。杨解元若是有平日信手之作,可要送我们公主几幅,花鸟鱼虫、山水佳人什么的都行。”
杨徹笑了笑,口舌真伶俐,他刚进门就向他讨要东西,还是这么干脆直白的方式。
“在下拙作怎敢污公主的眼。”
婢女抿唇一笑,“杨解元这话太自谦了,鉴画才子必然也是书画才子,杨解元的画定然不是凡品。我们公主素来爱画,能得杨解元画作是幸事。”
婢女领着他一路说了许多,杨徹心底的那份紧张也在谈话中被冲淡,直到来到内院的暖阁前,他刚刚安下的心又被再次提起来,紧张升起。
阁前的婢女进去通禀后,领着他进门。走到内室前,婢女再次通禀一声,便请杨徹自己进去,婢女退下。
杨徹朝里瞧一眼,什么也未瞧见,心跳却加快,迟疑了下,他再次整理衣冠,紧了紧拳头,抬脚跨过门槛。
内室一侧竖着一面轻纱屏风,屏风后立着一人,身段修长纤细,身姿袅袅,和记忆中略有不同。
屏风后的面容模糊,瞧不清,隐约可判断此刻正隔着屏风看过来。
她的眼睛很好看,笑起来微弯,眸子清亮,好似洒满星光。此时隔着屏风全都瞧不见。不知她此刻是笑、是哭、是怒,还是怨。
他猜想应该都有。
屏风后的身影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声响,似乎连呼吸声都停滞。
他恭敬地朝屏风施了一礼,声音低沉:“杨徹见过公主。”
屏风后没有回应,他顿了顿慢慢直起身。
对方依旧没有声响,只瞧见对方抬起手臂似是抹泪。
杨徹静立须臾,蠕-动喉咙,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一路上打好的腹稿,此时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十一年各自经历太多事,心中有千言万语,如今看到对方才醒悟过来,彼此都不再是曾经年少,积攒在心中的话都不适合再拿出来倾诉。
他哽着嗓子唤了声:“公主。”
屏风后此时传来低哑的回应声:“你终于回来了,我……”
久久听不到后面的话,杨徹开口强调:“我活着回来了。”
这是当年他离开华阳时,对她说的。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似乎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继续下去。
一阵强劲秋风拍打,窗户被吹开,冷风灌入,吹鼓室内的帷幔,吹着屏风两侧的坠珠叮叮作响,暖阁内一阵寒意。
屏风后的人衣着单薄,被冷风吹得微微瑟缩,他疾步过去将窗户关紧落闩。
回身时,屏风后的人走出来。
双眼微红望着他,没了少时的清亮,多了一层浑浊,眼角有浅浅泪痕。记忆中圆润的脸蛋,如今瘦削得棱角清晰。手腕纤细,关节分明,手指白皙纤长,手中握着一方锦帕,看着让人心疼。
少时,她贪嘴,爱吃甜食,太后总是怕她会吃胖,故意吓唬她:“若是吃成胖墩墩的姑娘,伏家要退婚的。”
太后若是如今能瞧见,定不会拦着,会劝她多吃些吧!
他眼眶温热,躬身施礼,垂首敛起眸中心痛和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再次抬起头来,平江公主正直直地盯着他。
触及到对方的目光,他垂下视线,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李姈看了他许久,走到跟前,伸手要去抚他左耳处。他微微侧头想要遵礼避开,心中却又舍不得躲,想触着她手掌。
手指冰凉,触碰到他时微微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疼吗?”她哑着声音问。
杨徹微微摇头,勉强地挤出笑脸,“不疼。”
“你变得我快认不出了。”李姈泪水流得更急。
“公主也变了许多。”瘦得让人心疼,五官没了少女时的幼态,心性也没了少女时纯真。
他从袖中抽出帕子,为她擦拭脸颊泪水,柔声道:“再哭眼睛会肿会疼的。”
听到这句少时的劝慰话,李姈没有绷住,眼泪汹涌,扑在杨徹的怀中,哭出声来。
杨徹忍下的泪水也涌上来,在眼眶内打转,他抱紧怀中人,清瘦的肩膀,骨骼分明。这么多年,她不比他好过半分。
华阳这个虎穴狼窝,她一个女子在里面苦苦挣扎。
为了立住脚,她用尽心思,不惜主动去做皇帝的一枚棋子,只为换得皇帝的愧疚和疼爱,从而不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能够等着他回来。
许久,情绪释放后,他轻轻扶开李姈,扶着她走到屏风后的桌边坐下。
桌上放着几张考卷,皆是文渊书铺出的模拟卷,考卷皆答完,是孙巍的答卷。
李姈拿过答卷道:“我这段时间派人盯着孙府和孙巍,倒是有一些发现。”
她嗓子有些干哑,是刚刚哭得多了。杨徹起身从旁边的暖炉上取过茶壶,给她倒了杯温茶。
李姈饮了一口润润喉咙继续道:“每次文渊书铺出模拟考卷前一日,或者重华书院月评前,亦或者孙巍参加文会前,孙府都会有一人前去拜访。”
“何人?”
“没有查出来,派过去盯梢的人每次都只能见到人进,却从没有见到人出。根本查不出什么身份,我命人画了此人画像暗查,也没有查出来。”
李姈从桌子另一侧书中取出一张画像展开给他瞧。
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浓眉大眼,宽鼻头,留着胡须,眉峰处有一颗大黑痣。
李姈补充:“此人身形清瘦,个头较高,与你身量相仿,但有些许驼背。”
杨徹脑海中勾勒出此人轮廓模样,这样的身形和容貌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好辨认的,盯梢的人不会看错眼,人一旦从孙府出来,必然第一眼就瞧见。
“孙府会有暗道吗?”
李姈摇头,“若真有暗道这就难查了。不过,若有暗道,此人何须进孙府时不从暗道进?”
杨徹觉得此话有理,但不能完全排除暗道的可能。否则一个人屡次进入孙府而从来不出,总不能有分身术。孙巍的文章明显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还有一点,此人就算是能够代笔模拟卷和平常文章,重华书院月评和平常宴会即兴所做的诗词总不能替代。除非他全都提前买通。”
“宴会倒是可能,但重弄华书院月评的考题是李骥山长所出,李骥的为人?”
阮家兄弟对李骥相信,他自己也听闻李骥德高望重。
李姈不置可否,“我派去查的人还没消息。”
这件事背后牵扯计昶,想到可能会给对方带来的麻烦,杨徹惭愧,“为了我的事,你花费这么多心思,还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这不单是你的事,也是朝廷的事,你就当我是为了朝廷。”
杨徹岂会不知她心中对朝廷的态度。
从当年壬辰舞弊案开始,朝廷在她的眼中,就是一池混杂血腥与污泥的脏水,君臣之间、群臣之间就是一场权力游戏。
若不是为了他,这污浊的朝廷,她看都不会看一眼。
他没有点破。
李姈又道:“我听张延说,你最近查到李镒舞弊,并且拿到了证据。”
“是。”知晓张延应该将事情都如实禀报,他没有藏着掖着。
李姈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未有多问,看上去漠不关心,让他有些诧异。
他本不想李姈牵扯进来太多,不在意反而更好,也没多想。
李姈转开话题问及他这些年在永平府生活如何。
依着张延的性子,这些事他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懂得隐晦和隐瞒,说不定还将自己这些年说得很不如意。
相比她这些年的艰难和不易,委屈与屈辱,他这些年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想她再为他的事情担心,挑好的事说:“杨大人待我如己出,老师倾囊相授,身边还有张护卫,算得上如意吧。
李姈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充满心疼,显然明白他这么说的用意,最终没有挑破。
杨徹给她说了几件这些年遇到的趣事,帮她打开心扉。然后又提到鉴画之事。
他笑着打趣:“公主打着鉴画的名义让我过来,好歹也让我看一眼画吧?”
“我最近真得了一幅画,你就帮我鉴定下真伪吧。”她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过画卷,在桌上展平。
杨徹瞧见画愣了下,诧异的看李姈。
“是真是假?”李姈开心地笑问。
恍惚间他看到她少时模样,那时她的笑容一直都是灿烂开心的。
他拿起画仔细瞧了一遍。
“这幅画要瞧这么仔细?”
“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瞧仔细,我怎能断定是不是我亲笔所画。”
“瞧出来了?”
“嗯!”他放下画笑道,“是真迹。公主是从哪儿得来?”
“一个字画摊上买的。”
“多少钱?”
李姈未正面回答,“它总有一日会千金难求的。”
他也希望能有那一日。
“公主既然喜欢,我送几幅给公主赏玩。”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