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徹拿到廖簇递过来的名单,当年壬辰科进士二百多人,如今留在京中的只有十三人。
十多年过去,一大半官位仍在六品之下,其中有一位当初在内卫司鉴画时见过,身着青袍,个头细高,年纪不大,当年中进士应该也就二十来岁。
从当日鉴画可以看出此人骨子里有几分正直的傲气,舞弊可能性不大。
六品以上的几位官员,最高的已经正四品,是韩国公之子。
这个人基本上可以排除。
皇帝还是皇子时,韩国公便是拥趸之一。皇帝继位后,韩国公府水涨船高,他的儿子若是想舞弊,根本用不到李镒,甚至入仕都用不到科举。
剩下的几位官员中有几位出身贫寒,想买关节也没能力,有几位这些年有文章传世,是真才实学。
几经排除后,最后就剩下三人:朱涉,马奎,石麟。
又是三个不熟悉的官员。
数日后,文渊书铺出了第二套第二场考卷,出题的是一位吏部官员。不出所料,就在当日孙巍的考卷在重华书院传开,次日杨徹也见到了那份考卷和孙巍的答案。
和上一份考卷一般,每一题都答得无可挑剔。
那位调查孙巍还没有消息传来,估计还未查出背后“高人”。
他将孙巍的答卷从头到尾仔细读几遍,文风与上次一样,可见是同一人。
张延沮丧道:“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是孙巍开悟,考卷乃他本人所答。用不到年底,上到官员下到百姓都信孙巍有状元之才了。”
杨徹对着试卷沉默良久。
再查不出来,连他都快要相信这个结果了,更何况其他不明情况的人呢?
原本一个科举及第困难之人,一跃成为大才子,明年春闱就算拿下会元、状元都没人怀疑了吧?
这波操作,他不得不服。
华阳十月已经很冷,北风肃杀,街道两旁的树木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只有几片还顽强地咬着枝头,像个不服输的孩子。
忽然一阵强劲北风,两片枯叶终是没能够咬住,被北风卷落街道上。
马车从街道驶过,碾在落叶上,半枯的树叶发出细碎声响。
马车在一个偏僻小巷口停下,杨徹下车后,吩咐廖簇不用在这里候着。
小巷子里一层落叶,粘在潮湿泥地面上,巷子里还有一小滩水,是前两日下雨积水未退尽。
在小巷子里拐两个弯,找到一个小院,墙头有一处豁口。
从豁口朝里望,正见到王六町半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吃几颗豆子喝一小口酒,惬意得很。
院门陈旧泛着土灰色,春联早就褪色泛白,门神也被撕破只剩半张。
门没有上闩,张延直接推门进去。
王六町听到开门声,望过来,瞧清楚来人模样,当即惊得从躺椅上坐起。
“张爷?”瞧见身后还有一人,身段修长,文质彬彬,披着一件淡蓝色斗篷,好像哪里见过。
脑子快速转动,忽然想起来。
他冷眼上下扫杨徹一眼又懒散地躺回躺椅上,捏着豆粒丢嘴里。“你们有啥事?”
“好事。”杨徹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笑着走上前,“在下有笔生意和王师傅谈。”
王六町睨他一眼,轻哼:“让我给你去李府送礼?”
“若是送礼,我何须麻烦你?是我们之间的生意。”
王六町的院子不小,却有点破,左右都住着人家,杨徹道:“咱们进屋谈。”径自走进破旧的堂屋。
王六町还想懒散应对,张延直接上来提人,他半推半就跟进去。
在八仙桌边坐下,杨徹简明扼要说明来意,“听说你手中有李镒大人当年卖关节的证据,我就是来买这个证据的。”
王六町惊了下,眼睛扫向张延。
那日被张延灌酒后,一时间烈酒烧脑,见钱眼开,就稀里糊涂地被对方套去了话,竟然向对方吐露自己要命的消息。
酒醒后后悔不已,为时已晚。
他害怕惹来麻烦躲起来。这些天瞧着没有任何动静,想着对方大概就是一时好奇打听着玩的,没有别的心思,这才回来。没想到一回来对方就找上门。
王六町愣了一会儿,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公子主意打歪了。”
杨徹也笑道:“当年有位考生从李大人手中买关节没有被查出来,如今在京任官。那位考生是朱涉——马奎——石麟——”
看到王六町听到名字时眼神中一瞬的慌乱,杨徹确定下来。
他接着施压:“你手中是有李大人的证据,可若是李大人知道这个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想杀你的就不止李镒一人。你认为自己手中的证据,或者说你背后所托付之人,能够对付得了这些朝中官员吗?”
王六町惊恐又愤怒瞪着杨徹。
他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没有退路可走。也大致猜到对方与李镒是敌非友。
“你想怎么交易?”他妥协问。
杨徹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放在桌上,“两千两,买你手中的证据。”
看到银票,王六町眼睛瞪得更圆,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钱,这么多年从李镒那里也没有拿过这么些。
见王六町动心,杨徹继续抛出诱-惑:“拿到钱你可以远离华阳去江南永平府,如果你想带上你相好的姑娘,我可以帮她赎身。到了永平府,我会请人为你们脱贱籍入民籍,同时保护你的安全。”
王六町心头又是一惊。
杨徹知道对王六町来说,这个诱-惑比两千两更大。在这个时代,脱贱籍就是一个阶层的大跨越,对上光宗耀祖,对下福泽后代。王六町就算能够抵挡住金钱诱-惑,也抵挡不住社会地位的提升。
果然,王六町的眼神从震惊,变得充满光芒。
“我怎么信你?”
“我总比李镒可信吧?你也不是蠢人,你该知道我要证据,你就是证人,我自然希望你平平安安。”
王六町沉默未答,杨徹等着他。他清楚王六町不可能拒绝,只是在想着今后的日子怎么安排。
他一个年过四旬的男人,浑浑噩噩活了半辈子,早就想摆脱这种生活,想如平常人一样娶妻生子,过安安稳稳日子。
两千两和脱籍,就是金钱和地位,足够动摇一个人,何况还是一个没有退路的人。
“好。”
王六町伸手拿过银票,一张张检查面额,确定两千两只多不少,才向他交代:“那份证据就是当年李大人亲笔写的关节字眼。”
“在何处?”
“春风楼有一位高先生,证据在他手中。”
“高昇?”
“公子认识?”
“耳闻过,是个填词谱曲的高手。拿到证据,我就帮你赎人,送你们去永平府。”
杨徹准备给王六町两天时间,却不想王六町比他还着急,似乎怕他变卦一般,相约第二日在春风楼交易。
春风楼是华阳比较大的花楼,楼中姑娘个个色艺双绝,更有才情不输文士者。楼中进出不乏达官显贵。
杨徹过来的时候,正是早膳过后,楼中冷清,只有寥寥数人在洒扫。他依着下人所述,来到后院一处水榭。
水榭中已经有人在等。此人三十五六岁年纪,一身文人长衫,坐在靠墙角落里的长凳上,身上一股酒味,应该是宿醉未清醒,睡眼惺忪,眼珠泛红。
“是你来拿东西?”高昇歪着头,眯着一只眼看过去。
杨徹应是,朝他拱手道:“有劳高先生了。”
“是挺劳烦的,都没睡醒。”高昇揉着眼睛坐起身,挪到窗户前,一把将后面冲着花丛小径的窗户推开,冷风一下子灌进来,高昇好似吹僵了,整个人定住,几息后全身猛然哆嗦一下,回过神。
“酒喝多了,觉就睡不够。”高昇靠在窗边转过脸来。
“在下听闻高先生斗酒诗百篇。”
高昇自嘲一笑:“那是李太白,我最多也就醉一宿填首词供楼中姑娘传唱罢了,不及杨解元才高八斗。”他曲起一条腿在凳子上,抱着膝盖歪头看杨徹。
“高先生认识在下?”
“聚贤楼见过。”高昇从怀中掏出一个碧色荷包,攥在手中说道,“藏了好些年了,希望能够用得上。”说着将荷包朝杨徹扔过去。
杨徹伸手接住,荷包崭新,上面绣着象征爱情的比翼鸟,估计楼中姑娘所赠。他将里面纸张取出展开,上面果然分别写着二十多个关节字眼,每个都不一样。
字迹是李镒的的无疑,他的字被先皇和当今皇帝都称赞过,满京城的文人都认得,别人临摹也只能临摹其形,无法临摹出神韵。
“假不了。”高昇又揉了下眼,头靠在窗棂上,朝窗外小径瞥了眼后,说道,“杨解元前程大好,为何要蹚这浑水?”
“不蹚浑水怎么摸鱼?”杨徹将纸张重新折好放回荷包中。
高昇冷笑一声,“只怕摸不了鱼,会淹了自己。”
“高先生知道这水多深多浑?”
高昇微微垂眸,忽然冷笑好几声,望着窗外萧条秋色,一阵秋风迎面吹来,冷风灌进领口袖口,他似乎清醒过来,望着杨徹,神色落寞。
“我就是十一年前壬辰科落榜举子。”